作者:老那

一夜两冏
2018-01-22 20:55:53
吃过了晚饭,我和同学拿出扑克玩「21点」俗称「摸大点」,一局定胜负,谁输了就做明早儿的饭。结果我输了,心里不服劲儿,提议赢当天晚上洗脚,谁输了就给对方洗脚,脚趾缝间也必须洗到。结果我赢了。青年点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干什么都靠扑克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同学又提出继续赌。按以往的情形,恐怕他是要玩狠的,果然他提出要去偷香瓜。这是一个狠招子,生产队为了防止丢香瓜,就在一大片坟地上开出瓜园,按当时的情形,种香瓜不可占用现有土地。那一片坟地在树林深处,蒿草丛生,荒冢残破,尸骨森然,土地瘠薄沟壑纵横,或称挺胸露骨。一左一右冲着两个山沟,或称两肋插刀,沿着山沟喇叭口灌入的强风吹得树梢啾啾作响,周围山坡上一对对发着绿光的狐狸眼睛盯着你的魂魄,传说深夜时分经常有鬼打着灯笼来来往往……。这个鬼地方就是白日孤身前往也觉得头皮发麻、脊背起凉风,三更半夜走四五里山路去偷瓜,还没有这么胆儿肥的。
再把扑克拿出来,看看谁的点子正。结果我又赢了,是藏了牌才赢的。我说:“咱俩一块去吧,你偷瓜,我壮胆儿。”我是热心肠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一个人去担惊受怕,但是不知道同学是否如此高风亮节,因此赢是必须的。
夜间十点左右,我俩出发了,沿着通向瓜园的毛毛道走去,小道很窄只能一前一后鱼贯而行。夜间出门,有怕前的,有怕后的,怕后的人居多数,鬼呀、白脸狼什么的都是从后面摸上来,拍你肩膀等你回头。相比之下,我的胆要大一些,只好由我撑住这个危险的位置,我俩尽可能拉近距离,满脑袋悲壮的设想。
夜间有云,月亮一会儿躲起来,一会儿照的山林亮亮的,那大树小树的影子仿佛是动的。走了200多米了,前面是一条小河,平常时节也就是腿肚子之下踝骨之上的深度,河水清清掬之可饮。四五根胳膊粗的树干连成木排便是小桥,小桥小路首尾相接,循环及远。
离小桥就十几步了,同学骤然停住了,像钉子突然插在地上,走在后面的我结结实实地追尾了,同学压低嗓音颤颤地说:“河里飘个死尸!”我心里激灵打个冷战,半信半疑,沿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刚刚钻出云彩的月亮,竟然使小河波光粼粼,小桥旁边几步远的河水中,一个没有腿的人躺在水面上,月光之下躯干惨白,头在下游,一缕黑发顺水飘下。面部向下而侧,后脑正对着我们,赤条条一丝不挂,也纹丝不动。「河中女尸」、「长发女鬼」……,同学的手紧紧地扣住我的腕子,我们呆立了瞬间。我斜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你别动,我用棍拨拉拨拉,看看还有没有气儿。”
我蹲下来,眼睛一直死盯着死尸,手在地面上划拉着,真的摸到了一根玉米秸,大约一米二三的长度,被大车碾过已经劈散了。不敢迟疑,我拿着玉米秸的一端,小心翼翼探步向前,玉米秸举在前面,像击剑一样,以便在碰到死尸的时候,与死尸的距离最远,小时候我用香头点麻雷子(一种强力鞭炮)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距离在寸寸缩短,心跳在砰砰加快,玉米秸的另一端就要碰到死尸的腰部了,突然玉米秸弯了下去,玉米秸在精神压力下崩溃了,我也窒息了,口很渴,然而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死尸动了一下。同学凑上前来藏在我的身后,堵住我的退路,问:“死的?活的?”这句最普通的话使我顿悟,我拉起同学小声说:“活的,我们走。”
我们俩退回来,同学问:“你看清楚啦?”
“没有看清,但是我估计是有人洗澡呢。”这个小河是姑娘们夏日洗澡的场所,炎热的中午常常有几个姑娘在河湾洗澡,另外几个在河边站岗,岗哨严查死守看的很紧,绝不会有七仙女的剧情上演。还真没有听说,也想不到哪个姑娘敢在半夜独自来到这里。没有看见腿,想必是坐在水坑里。姑娘发现我们走来在先,要躲已经来不及,羞却之心使之本能地趴在水面上,背对我们以免被认出来。如果不是被凶险的坟地搞紧张了,或许一开始我们就能得到正确的判断。
同学仍有疑问,“要是真是死尸怎么办?”我俩退后一段距离,藏在路旁的树后,蹲下来静观其变,虽然不能直接看到死尸,可是一旦发生情况也瞒不过我们。过了一会,一阵趟水的声音传来,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上游方向,我们闪身出来,踮足望向原来的地方,死尸踪影不见,河水轻轻地抚摸着岸边的小草,再弹回小溪中间,闪亮着麦穗般的波纹,就像姑娘长长的弯弯的辫子。
山村的姑娘就那么几个,只有一人的辫子能在水中上下飘出三个波。我和同学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暗暗感谢上天的安排,如果我摸到的是一个木棍,如果玉米秸不是被大车碾压过,如果不是河边潮湿的环境使玉米秸弯折,如果玉米秸真的戳到姑娘身上,上帝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今后怎么面对面?
我们俩站在小路上,同学问我还要不要去偷瓜了,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得去。当时许多知青都有强迫症,越是艰险越向前。走了几里山路,来到瓜地坡下,果然看见鬼火飘飘忽忽的,高度及肩没腰。不知何时燃起也不知何时熄灭,人们早就传说「鬼打灯笼跳着走」。鬼火与空气合成一体,伸手去抓它,它就躲开,而你要逃跑,鬼火就会追来。经历了死尸的考验,我俩不再把鬼火放在心上,还开玩笑说,“挺好,有灯笼照着道了。”
看管瓜地的叫瓜把头,我们当面呼之「大爷」,背后就叫他「老瓜头」,天黑就回家睡觉去了,我们在他休息的地方找到两个土篮子,同学拎着,我摘香瓜往土篮子里放。开始还弹一弹,辨别一下生熟,急切之下也分不出来好坏,干脆就挑大个的摘,很快土篮子就满了,大约有六七个香瓜了。这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没有兜子,这些瓜可怎么拿走呢?我想了一想,脱下裤子将裤腿挽个疙瘩系上,香瓜统统装在裤子里,再往脖子上一骑方便极了,连手都腾开了。事情过后我们才知道,这绝对是资深老贼的做法,如果需要渡过大河,就可以将其当作救生圈。
我们俩相对而视,不说话就彼此明白,还能装上几个,来一趟多么不容易,还等什么?。同学拎起土篮子就往山坡上走,我的一裤子香瓜还挂在脖子上,一蹲下来两条裤腿就柱在地上,因此没有走远,就近顺蔓摸瓜。
我惊奇地发现贪念是可以随时膨胀的,摘到的瓜已经远远超过了计划,可是欲壑总是填不满。要是这时候我们收手,那么小山村就会一如既往平静如水。
仅仅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同学突然甩下土篮子,跟头把式地跑了下来,一边跑着,一边压低声音说:“快跑,老瓜头来啦!”我无暇思索,赶忙跟他一起连滚带爬跑出瓜地,又跑了将近一里地,确保没人追赶,就找一个土坡倒了下来,裤子里的香瓜全都撞破了,瓜瓤子顺着裤腿流下来,我的前胸、腰、腿全是黏乎乎的香瓜汁和籽,闻起来香极了。
在家里做贼就是怕「破脸」,要是给人家认出来了,跑的再快、再远也没用了。我问同学,“你真的看清楚了?是老瓜头?”
“是他,白布小褂,戴着草帽。”同学的神情有些恍惚。
“老瓜头认出你了?”这是关键。
“不好说,他肯定看见我了,但是……,也许他没看出来我是谁。”
“怎末讲?”我盯着同学犹豫的眼色,我觉得自己凶巴巴的,有点像占山为王的大当家的,随即缓和了语气,“你再想一想。”
“老瓜头沿着小道上山……进了瓜地……突然他看见我了……”
“眼神对上了?”我要的就是这个镜头。
“对上了?……没对上?……老瓜头的草帽……草帽遮住了半边脸,……他蹲下来……没对上。”
“嗨。”眼神没对上是关键之关键,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同学,讲点事净是倒装句,听着着急,不过结果还好没有「破脸」。
站起来往回走吧,“不对!”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叫起来。
“你说老瓜头看见你就蹲下了?”我问。
“是呀。”
“还用草帽遮住脸?”
“是呀。”
“那末说,是老瓜头怕你认出来他?”半夜戴草帽,怕被月亮晒着?我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是老瓜头?还是……?
“贼!”“肯定是贼,而且是老贼!”我给同学讲解着,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你看啊,人家知道戴草帽,我们就没这手,见到瓜地里有人,人家立马蹲下来查看明白,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见人就跑只是同学一人,我用「我们」二字,表明分担而无责怪之意。要是那时候我们俩换个位置,说不定先撒丫子的就是我。
“老贼吓跑了处女贼。”我肯定地说。
“那怎么办?”
我说:“没事儿!就算老贼认出来是你,也没法告密,他半夜里去瓜地干什么去了?”
同学服了,主动洗干净了裂璺的、破碎的香瓜,没有要求「摸大点」。我们俩胡吃海塞了一顿,没吃了的稳妥藏好鬼神难寻,遗弃之物掩埋停当踪迹不露。洗澡洗衣服夜尽三更,我们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不一会,我腹痛难忍开始泻肚。香瓜籽不能消化,因此茅坑不敢进,往返附近山沟数次,还得像猫一样埋藏粪便。
香瓜:葫芦科植物,性寒、味甘。
这一晚上,我全身外敷瓜瓤,满腹内服果肉,剂量过大泻肚在所难免。「香瓜通便」惜为《本草》所不载。
农人惜时,天刚亮,老瓜头就从瓜地里回来了,气的五官挪位一蹦三尺高,当着众人呼喊:“你说这贼,啊,偷就偷了呗,还摘了三个瓜,摆在土篮子里示威。”
我躺在炕上没出屋就听得一清二楚,我悄悄问同学:“几个?”
同学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说:“四个。”
“这样的贼抓不着,队长就不要干了!”队长是老瓜头的族侄。
“叔,别嚷嚷了,我知道是谁。”队长说完,径直向青年点而来。我连忙叫同学过来,耳语几句。
队长刚迈进屋,同学就迎上前去:“队长啊,他病了,可不轻啊,昨天刚吃完晚饭,就开始拉肚,整整闹了一宿。”队长不信,说:“那我可得瞧瞧,能死不。”队长经常同我们说笑话,平时关系不错。
揭开被,我没有睁眼,估计眼眶都塌壳了。我说:“队长啊,这一宿我可是三番两次出生入死啊!”我被自己的话感动了,眼角流出两滴凉凉的泪水。
队长也动情了,说:“你别怕,吃点药,再不行就抬着你去卫生站。那儿照顾的好。”
我连忙说:“不用了。”
队里领导班子开了大半天的会,有人说:就是那两个青年,他们不信邪。队长说:“后屋那俩就不用怀疑了,病啦。”青年点位置最北,故称「后屋」。
“病啦?不可能吧?”妇女队长立即接过话来。妇女队长就是在河里洗澡的姑娘。
“是病啦。后屋我去过了。你怀疑……?”
“不、不,不怀疑。”妇女队长连忙说。
「香瓜失窃案」没有破案,队长没有辞职,为了几个瓜没有必要垮掉领导班子。
* * * * * *
做贼不打三年自招。已经过了三十年,我重回山村,我只有一个疑问,把我们吓跑的老贼是谁?此时,当年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自然包括我们的所作所为。妇女队长在我们回城之后她出嫁之前,将真相和盘托出。
老贼是一个当地青年,比我们大三岁,瘦弱细高,外号「黄瓜架」。手无缚鸡之力,放个屁都打晃,胆小怕事,遇见人连忙躲在路旁,唯恐碰到自己。那个晚上,他也去偷香瓜,吓跑了我们,从容摘下几个瓜。这时他发现了土篮子以及里面的四个瓜,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犹豫了一会他拿走了一个留下仨。像金庸笔下的大侠一样,雁过有声,当天晚上有三名侠客到此一游。
笔者声明:此事并非虚构,但是不是知青行为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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