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十八年,冬。
天空阴沉着,北风呼啸,鹅毛大的雪花被卷着胡乱拍打着下面的村庄土屋,发出哗哗呼呼的声响,十分渗人。
青头村最东头那儿的钱家,却是响着喇叭唢呐喜乐的声音,门外也是一片喧闹。
“顾婶儿!算了算了,小宁就是个女娃子,卖了换点钱,给你加过个好冬也是值当的!别再坚持了!”
“二娃她妈,你这话说的,要是你家那口子把你家二娃卖给人六十多岁的老头做续弦,你肯不肯答应?!小宁才十岁啊!今天,我是一定要把我家闺女带回家的!”
“……”
“开门!开门!!开门!!”
程梅身上穿着青灰色破絮棉袄,脸上被冻得通红,眼睛通红着,泪光盈盈,头上扎了一个布巾,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迎着风雪,站在青头村日子过得最好的钱地主家门口,不顾其他人的劝,使劲拍着门。
她的后头,是青头村听闻热闹过来的几个村民,两步远的距离,还站着她家那口子顾良,她大儿子顾大宝,二儿子顾江河,还有三儿子顾怀树。
顾怀树和顾大宝一人拉着顾良,一人拉着顾江河,拦着他们,一边跟着程梅后头喊,“开门!把我姐(妹)还回来!”
“这倔婆子!赶紧跟我回家!闺女卖都卖了,还跑来丢人现眼做什么!还要不要过冬了!”顾良卖了闺女,心里也难受,所以,哪怕怀树拦不住他,他也没真上前,此刻更是难堪着,他咬咬牙,跺跺脚,地上雪印子醒目。
“开门!还我闺女!”程梅不管,嚷着嗓子喊,使劲拍门。
‘吱呀——’门终于开了,里面探出个脑袋来,是钱家雇来的那个喜婆子。
程梅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冲里面挤进去,刚想叫嚷让他们还人,就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人儿身上只穿着单衣被草席裹着放在地上。
她身上的嫁衣也都被扯掉了,看起来无比凄凉。
程梅一个没站稳,心肝颤裂,一下哆嗦着走过去,跪在地上,“我的儿呦——!”她哭得凄厉无比,伤心欲绝。
顾家人都被吓到了,顾怀树第二个冲过去,跪在地上,“姐!姐!”
“哭哭哭,真是晦气!你们家这丫头真是不经事儿,还没拜天地呢就冻晕过去,嗯,这会儿死绝了都!啧啧,你家这是骗婚,拿了这么个丫头过来,还钱,还钱!”
钱家的人冲着顾家人嚷嚷,两家人一下打了起来,程梅气得把手里紧攥着的那个布包摔在地上,“滚犊子的钱,你们还我闺女的命!”
她冲着钱家人扑了过去!
“婆子!”
“阿娘!”
——
青头村最西边那处最破落的土屋,挂起了白布,北风萧萧,哭声凄厉。
程梅晕在炕上,另一个屋里的炕上,草席卷着小女娃,气氛悲绝。
顾小宁觉得好冷,心想,自己是还没死绝么,还是死了后,没了躯体,被阴寒的地狱包裹着,浑身都很痛。
“姐还活着!”
耳边忽然而来的一声熟悉的尖叫刺激着顾小宁,她没睁开眼睛,只是皱了皱眉,感受着身体发出来的刺骨的冷寒与疼痛,那是活着的感觉,但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但随即,她便愣住了,她的双手双脚,明明已经被斩断了,怎么会还有知觉?
即便浑身很疼,她还是忍不住努力去抬了抬手,时间太久,她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当迷蒙中看到自己的手时,顾小宁以为这是梦,所以,她摸向了自己的喉咙。
那里,完好无损,没有切口。
顾小宁感觉浑身又一次疼痛袭来,她熬不住,终于昏厥过去。
……
“阿姐,这样真的能行么?”
现在听着还有些虎头虎脑的声音,让顾小宁笑了,她转过头,一边手里的动作不停,一边看着顾怀树,上辈子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双胞胎弟弟,“当然行了,放心,我们的腌菜,准卖得特别好!”
顾怀树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傻笑,对顾小宁这个姐姐是无比信任,看着她的时候,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都在发光,“阿姐说行,那肯定行,我去再搬个坛子来!”
说完,他就像小旋风似地跑了出去。
顾小宁跟着又笑了,嘴角漾出的笑温柔又干净,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翻看着手里新腌的白菜,又再次尝了尝味道。
嗯,味道很不错,酸酸甜甜的,和上辈子尝过的那个味道一样。
是那个人喜欢吃的味道,她曾经花了心思好不容易学会的。
想到这里,顾小宁的眼底冷了几分,她怎么也没想到,当时为了他学的,如今也能为自己讨生活,总算没有白费。
听到动静,她低头看着方桌旁边使劲儿惦着脚尖的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望着桌子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实在是可爱,她把以前那些事从脑子里暂且挥开,忍不住伸出手来坏心眼地揪了揪。
“哎呦!阿姐坏坏!不给荷妹吃!”才五岁的顾小荷因为常年吃不饱,看起来才三岁,此刻闻着那酸白菜的味道,早就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被顾小宁一揪辫子,立刻噘着嘴哼哼。
可还没哼出来,嘴里就被顾小宁塞了一小片酸白菜,酸得她小脸都挤在了一块,砸吧砸吧咬着,又笑了起来。
“阿姐做的,好吃不?”
“嗯嗯,好吃!”顾小荷用力点着头,奶声奶气地喊着,“阿姐~~还要~~~”
“酸白菜有什么好吃,等以后阿姐赚了钱,给你买很多很多很好吃的糕点!”顾小宁微微弯腰,在顾小荷的鼻梁上刮了一刮,有些黄黄的小脸上,笑容却是暖旭如阳的甜。
她的眼睛,也是闪闪发亮的,重活一世,她发誓,一定要让她在乎的人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欺负,不再那样的死去,她要赚钱,她要这日子越过越好!
顾怀树高举着坛子就冲进来了,虎生生地往桌上放,顾小宁又从大坛子里细心地夹出来腌制好的白菜叶子,又在菜板上,整整齐齐地切成小块,再妥善放到小坛子里,然后用布包包好,自己背一个,顾怀树背一个。
顾小宁牵着顾小荷的手去了阿娘的屋,阿娘坐在炕上,手里做着针线,人看起来很消瘦,时不时传出来几声咳嗽声,听到动静,忙抬起头来,“路上当心,衣服都穿暖了,还有……遇到那些嘴巴不把门的人说的话,别当回事!咱们该怎么过怎么过!”
“阿娘,别担心,我才不会把那些不相干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和树儿出门了,衣服也都穿暖了,别担心,中午大哥回来了,告诉大哥,新摘回来的白菜就放地上别动,等我回来我自己弄,傍晚之前,我和树儿一定回来。”
顾小宁笑呵呵的,她一笑起来,眼睛和弯月似的,明朗如春风,非常令人舒心。
程梅咳了两声,说好,看着顾小宁穿着顾怀树的衣裳,头上还戴了顶帽子,活脱脱像个小子,又想起前头钱家那回事,忍不住又心里叹息,她家小宁生的这样娇俏,可却遇上那样的事,以后还怎么嫁出去。
不由的,她心里又多埋怨了顾良一番。
今天是自顾小宁嫁给钱老头不成后第一次出门,十多天过去了,这青头村关于那事的闲话却还没停歇,所以,她打算拉着怀树走小路,绕过大多数人,然后出村往镇上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