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珂炎
几年前的时候,我还在农村,在那个每天都能看见火车喘着粗气轰鸣而过的地方。那里的尘土是黄色的,暮昏是黄色的,人朝着土地、庄稼的脸也是黄色的,一切似乎都早早的注定了,本该如此。
我常常会路过一条铁路,那条铁路常常会有喘着比以往所见更黑、更粗重的气的火车,满载着煤和装卸煤的工人迟缓行过。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爬行在那两道长长的铁轨上的,不是一列拉煤的火车,而是一头牛,一头犁田的黄牛,不是其它任何什么。不是我,不是我熟知的所有人,不是一棵草、一棵树,不是我触及到的空气,不是我站立着的土地。它是且仅仅是一头黄牛,一头我昨天看见即将又看见的黄牛。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十年的时间久得足够一个人进行一场漫长而独立的思考,而对我来说,十年是一头黄牛老去,一堵墙被推倒又砌起,一个人以至更多的人出生或死去,仅此而已。
我走的时候,没有从那条铁路经过,没有看见一列火车和一头黄牛,而是朝着与铁路相反的方向,向着远离那片土地的方向,走远了,走得很远,远到再走回来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一列火车和一头黄牛的喘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对我之外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还在农村,一直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儿,也许在我余下的全部生活中,火车和黄牛会时时出现,直到我的其余岁月将尽,直到天彻底地黑透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我也许就会亲手抚摸黄土地,细细地、用力地、由外而内地抚摸它。拔下一棵草,又不深不浅地埋下一粒种子。
而这些,我的母亲很早就做过了。
只是当我再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那些曾经被母亲一遍遍抚摸过的土地早已荒芜,稗草、狗尾丛生,长满一坡又一垄,长得很高,比原先地里的庄稼还要高出一截。我似乎看见我曾经所有的岁月都早早地融进了这片土地,成为了杂草的养料。那些杂草真实地看见了我过往的生活,在我走后,一天天的荒芜下去。
我真就像一棵杂草一样看见了这片土地的过往?我看见了更多,又有多少是我还未寂静下去的?除了我,谁又能知道更多?
我回去的时候是下午,照在老墙上的阳光大概和七八年前没什么不同,可我总觉着有什么东西还是改变了,也许老墙的墙皮比我走之前多脱落了两块,门前的石板在我走后又添了一道裂痕。它们也许没想过我会回来,他们想的、念的是无关我的事情,是属于它们不为我所知的消磨一段又一段时光的事情。
许多年前院门口住着一个疯老头子,整日地绕着院门转悠,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停下来直愣愣地看着进出院门的人,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那时的我以为一个疯老头子本该就这样了,除了如此便不剩什么了。我曾远远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看着我,不说话,就只是看着,那时我十岁,而他五十多岁。
当我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真就死了,他没能活得比一截老墙、一块石板更久,在我走后没几年就死了。
死的还有其他人,破败的还有其它东西,只是,我没能注意到全部。
我站在这片黄土地上,我真就看见了这片土地的过往,我也看见了有些东西——真实的、虚浮的、熟悉的、陌生的,被人所踩起的尘土渐渐掩埋,只是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