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朋友们纷纷晒出自己的年夜饭,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花样繁多,令人垂涎。再看看我的,两条小鱼、四半儿猪蹄、一碗炖酸菜、半份烧鸡、一盘牛犍子、一盘荷兰豆,寒酸之至,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然而,最让人扫兴的还是儿子,都上大二了,一点儿都不理解老爹的心情,让放鞭不放,让喝酒不喝,没等我酒倒上呢,一个人就吃上了,三两分钟就下桌了,剩我一个人在那自斟自饮,忙乎半天,热脸贴上冷屁股,心情老郁闷了。看着几乎没怎么动筷的6个菜,我强迫自己喝了一厅啤酒就草草下桌了,总共也就10多分钟。这就是我的年夜饭,没啥菜、没好酒、没人吃、没人喝、没嗑唠,令我扫兴之余,不禁想起了自己象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陪父母吃年夜饭的情景,瞬间满眼泪水,心如刀割。
那时候家里很穷,平时几乎吃不着鱼和肉,我刚考上大学,每月30元的生活费得靠家里养的几只鸡下蛋的钱来凑。即便这样,爹妈还是盼望过年,因为只有过年一大堆儿女才能齐聚到他们身边,吃妈妈亲手做的世上最香的年夜饭,听老爹最贴心最真诚的问寒问暖。为了让年夜饭尽量能丰盛一点儿,爹妈挖空心思,平时口挪肚攒,三十那天变着法的给我们多做几个菜。猪蹄儿和刀鱼是必须有的,通常的晕菜还有猪肝,猪耳朵,拆骨肉之类,其余基本上是尖椒干豆付、炒木耳、炒黄豆芽、炒黄花菜、炒芹菜、油炸花生米、炸土豆盒、摊黄菜之类,再炖上一大锅酸菜、做一大勺素绘汤。老爹会沾糖葫芦,每逢过年便利用这一手艺给我们做拔丝地瓜。一来我们平时吃不着,二来可以充当下酒菜。别看都是普通菜,但那个香啊,没等上桌儿,就馋得你直淌哈喇子。喝的基本是几块钱一瓶的白酒和廉价的香槟或果酒。
农村人过年习惯供奉老祖宗,我家也不例外。老爹把小木板锯成长方形,用红纸贴好,用毛笔在上面写上老祖宗的名号,摆在供桌上。桌上摆着生猪头,鼻孔中插着大葱,周边再摆上几盘菜、几样水果和馒头,最前边放着一个香炉。爹妈都是贫苦农民出身,为人和善,受传统文化思想影响颇深,对祖辈非常敬重。
年夜饭通常是2点以后开始,饭前妈妈要摆好供品,给祖宗上香,香点着后命令我们去给老祖宗嗑头,然后老爹让我和二哥出去放一挂鞭和几个二提脚,放完后便回到屋里,坐在热得烫屁股的火炕上吃饭。
年夜饭的主角理所当然是父母,但老爹从来不致祝酒词,最多的开场白是老妈来讲,而且话题永远是让我们先啃猪蹄儿,祝愿我们新的一年多挠点钱,话音一落,每人便操起一块猪蹄儿,年夜饭就算正式开始了。老爹脾气不好,平时酒后爱耍酒风,找茬儿拿妈妈出气。因为这个,平日里老妈总是看着他那个酒碗,一倒多就找理由阻止。然而,三十晚上例外,儿子给老爹倒酒,倒多少妈妈都不管。记忆中,一年当中也只有这顿饭他老人家喝得最尽兴,而且即便喝多了也不跟老妈吵架,最多在炕头倒头睡觉。老爹不但自己多喝,也劝我们多喝,总嫌我酒倒的少,说过年了,多喝点儿。他最不愿意哪个儿子提前离开饭桌说吃完了,我们也从来不让他扫兴,只要老爹想喝能喝就陪他喝。父母总共生养了7个儿女,我是老小,以前哥哥姐姐遇事不听话或家里碰上什么比较大的困难的时候,老爹总象个领导似地正儿巴经地给大家开会,声色俱厉地批评一顿,并逼迫在场的每个人都得表态,那情景至今回想起来都既尴尬又搞笑。但随着儿女们逐年长大,老爹的言语越来越少了,家庭会议也不开了,就连年夜饭这么重要的场合,话也很少,多数时候是听儿女们说,只有听到他感兴趣的话题才插话问上两句。对于老爹的改变,我曾做过多种揣测。起初认为他可能是考虑儿女都已经长大了,都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没必要再说了。参加工作以后,觉得老爹可能是对省城里的事感兴趣,更多喜欢听我说。而如今,当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我才懂得他真正的意图是想通过儿女们的诉说来了解和判断我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以及现时处境。
老妈则不同,不停地说这说那,还总让我们吃菜,发现我爱吃哪个就把盘子往我跟前挪。老人这辈子一天书没念过,一个字不认识,城里的事她基本不懂,所以我尽量找她熟悉的事说,还时常问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每当这时妈妈经常说漏嘴,总是不经意间会把平日里缺钱或生病之类的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令我非常内疚,时常忍不住当着妈妈的面落泪。而每当这时候老爹就责怪她,"告诉你别说还说,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其实,我心比较细,即便老妈不说,凭直觉我也能感受到父母的艰辛和痛苦,只是听到妈妈亲口说出来,觉得做儿女的没有能力分担他们的忧愁,心里异常揪的慌,更何况这些困难主要是因为供我上大学所导致。
年夜饭上,还有一个奇怪现象就是妈妈总说她不饿。起初我以为是妈妈担心菜少不够吃,才故意那么说。后来,当轮到我给自已儿子做年夜饭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老人当年说的是真心话。为了准备年夜饭,三十那天妈妈早早就得起来干活,烟薰火燎,加上被油烟子炝,等到吃饭的时候,肚子里早就腻腻歪歪的了,怎么能吃得下呢?此正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怜老妈当年60多岁了还辛辛苦苦给儿女们做年夜饭,而我竟然不解其中的劳苦,作为儿子,不合格呀!
从开始到结束,那时的年夜饭通常会吃上两个多小时,一看菜凉了,老爹就吩咐老妈端下去热一热,热剩盘底了就两三个混在一起热。席间,兄弟姐妹、哥哥嫂子有说有笑,尽情诉说过去一年的酸甜苦辣,畅谈新的一年里只有对最亲的人才肯吐露的美好愿景。期间,尽管说到伤心处会热泪盈框、痛彻心扉,但那些许的苦涩丝毫不会影响年夜饭的味道。相反,正是那苦涩的味道把父母和儿女的心、兄弟姊妹的情紧紧地连在一起,使我感受到了哥哥姐姐对我的关心,体味到了父母对儿女那炽热无私永不求回报的大爱,让我懂得了作为儿女应该时刻不忘感恩父母,孝顺父母,而不是一味地从他们身上索取。
爹妈晚年的时候,每年春节我都回家陪二老过年,只是这时的年夜饭改由大哥、二哥或者我来做。虽然菜的数量比原来多了,档次也比原来提高了很多,但却再也沒有了当年的味道,菜没有妈妈做的香,地瓜也没有老爹做的甜,那刻骨铭心、香气扑鼻、充满亲情、一团合气、伴我成长的年夜饭,从此只有在梦里才能吃着。
那是地地道道的家的味道,那是我今生今世所享受到的世间最伟大的父爱和母爱,那是贫困一生的父母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曾几何时我想把这份遗产继承下来,并把它传递给我的儿女。只可昔我做得不好,没有做到,在这除夕的夜晚,给九泉之下的爹妈添堵了。我始终想不明白,从小见着耗洞都得捅两下、手里鞭炮着了首先想着让爸爸快跑、整天把心仪小女孩儿挂在嘴边的儿子,长大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如此孤独、如此固执、如此无趣,如此不懂人情世故。也许是我不会教育,也许是他天资愚钝,也许是他骨子里有某种劣质基因,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
记得当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每当哪个儿子、女儿唠起伤心的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的时候,妈妈就让我们饭后去给老祖宗磕三个头,点上一柱香,再叨咕几句祈求老祖宗保佑的话,说这样一来那些伤心的事就过去了,来年就会有好运。对此,我虽然从来也不相信,但每次妈妈让我这么做我就去做,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行。现如今,父母不在了,每年过年我也都不供奉祖先,而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智慧和高明。虽然她没上过学,对宗教神灵之事一窍不通,但她懂得借用祖宗的灵魂去排解现实生活中无法摆脱、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窘境,籍此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俗话说,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活法,母亲正是凭借这种貌似迷信,又近乎荒唐的精神胜利法,度过了她坎坷困苦的一生。在她的内心深处可能始终坚信,正是因为祖辈的保佑,她的儿女才都一生平平安安,她的老儿子才能奇迹般地从放牛娃考上大学,也正是因为祖辈的保佑,我才能够老来得子,实现他老人家整天盼望有个大孙子的愿望。此时此刻,在我内心无比凄凉、充满思念、欲哭无泪的时候,我多想回到从前,跪在那张供奉祖宗的供桌前,向包括爹妈在內的烈祖烈宗诉说我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即便不能够得到任何指引,心里也会好受许多。只可惜,那张供桌和祖宗牌位早已不复存在,先是实物被扔掉,继而其精神被现代文明所取代,直到如今彻底消失。有时候我甚至想,难怪儿子跟他姑姑大伯、爷爷奶奶不亲,从小到大我对他关注最多、唠叨最多的是学习,孝老爱亲方面的教育却少之又少。本以为言传不如身教,这种事不用教,但事实证明我错了,他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沉迷网络不能自拔、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行为判逆我行我素,甚至偶尔顶撞父母、缺乏孝心,年龄小、成熟晚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懂事后来自家庭和学校乃至社会的教育引导没有跟上,至少可以说是家庭教育引导不足。好在他本性善良,年纪又小,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回归那个活泼可爱、孝顺懂事、胸怀大志、朋友众多、出类拔萃的好孩子。想到这,我心里释然了许多,好受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快4点了,侄女婿从他妈家吃完年夜饭回来,叫我过去爷儿俩喝点儿。我走在凄冷的大街上,听闻稀疏的鞭炮声,眼望醉意朦胧的行人,心里再次涌起无限的哀伤和悲凉……
亲爱的老爹老妈,此时此刻你们身在何处,是否也在过年,不孝的儿子很想陪你们再吃一顿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