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三年她还是个丫头。
留着丫蛋式的两个辫子，赤脚滚在泥地里。
十八年后，认识了一个男人，结婚，怀胎十月。
就在那一年，她抱着两床被子从村里出来，在工地的卷帘房里安了家。
从此开始，肩上一头挑着混凝土，一头担着家。
然后两个孩子也来了。
我还挺佩服她的本事，因为那个时候两个娃娃不算易事。
更何况，她的个子小得让人心疼。
可也过来了，我很好奇，也曾带着致敬的心问过。
我说：“那时候不容易吧，哈哈！”
她说：“恩，挺不容易的，常常左手抓着老大，右手拎着你，脖子上还要挂一袋大白菜。”
我说：“姐姐小时候贱吗？”
她说：“贱。”
我说：“我呢？”
她说：“更贱。”
我不信，心想，怎么会，我乖起来自己都怕。
二十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想起小时候。
办希望工程一样地养活了两个孩子，她该有多么骄傲。
2
在姐姐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白天在卷帘门里，晚上可以去到一个叫“百合坊”的地方睡觉。那里果然舒服许多，她说是用好多好多钱换的。
多到可以买够吃一辈子的棒棒糖。
我想，那干嘛要换，要是我，我一定不换。
到后来，我想换了，去没有用来换的棒棒糖。不要脸的回家找她要棒棒糖。
一定想不不到我堂堂四尺男儿竟然害怕洗澡。
我怕洗澡，因为我怕痒。
我：“你别摸我啊，哎呦喂！”
她：“不摸怎么洗啊，快过来。”
我：“不要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洗完澡一大盆水才刚刚切过屁眼。
她身上湿透了。不会是汗吧？不会。应该是洗澡水。
哼！谁叫你摸我的！
三年级后，再也没叫她帮我洗过澡，一直到现在。
没人给我挠痒还怪不习惯呢！我想，想着想着鼻子酸得痛。
3
我：“我从哪里来的？”
她：“捡的。”
我：“哪里捡的？”
她：“舅舅家的垃圾桶里。”
我：“怎么不多捡几个？”
她：“警察叔叔只让捡两个，多了要被抓走。”
我：“哦。”
哦你妹，你才是捡的，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在我对男生和女生有了一层薄薄的意识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问：“老小，如果我和你老婆都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妈的，那时候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会红遍大江南北啊，没有准备好小抄。
我说：“先救你。”
她说：“我才不信咧！”
我说：“肯定先救你，绝对先救你，百分百先救你！！”
她问：“真的？”
我说：“哼，当然，我可是男子汉！”
她说她还是不信。
就这么吵了很久，她说等我长大了再问我。
后来长大了，某一天想到了她的问题。
突然发现，比十几年前的要难得多，至少列方程解不出来。
于是，后来我每次找到的女朋友，都必须要会游泳。
再后来，我花了十年精心准备好的答案，却再也没派上用场。
因为她再也没问过。
不在意了？忘了？我不知道。
4
跟我呆的最久的三个女人，除了她和姐姐，还剩下班长。
班长是小学一霸，像母夜叉一样凶神恶煞，为所欲为。
我不睡觉，她要跟老师说。
我上课看小人书，她要跟老师说。
我和抢我乒乓球台的混蛋打架，她要跟老师说。
连我把尿撒到池子外头，她也要跟老师说。
妈的。
她越记老子名字，老子越不服。全班也只有我敢跟她对着干。
体育课站队，昂首挺胸，诶，大家胸口都好好的，她的胸口怎么长了两个大包。
我是这么热心肠的人。上前问她为什么，还摸了摸。
啊，好软！
她大哭，我大叫，然后就被老师骂了。
回到家，她告诉我女孩的那个地方碰不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和你裤裆里的东西一样碰不得。”
“哦。”
后来我知道了那东西叫乳房。
网上有很多名字叫乳房的图片。圆溜溜、胀鼓鼓的。
再后来，我就看到她的乳房一年比一年小，没有了小时候那么好看。
我想，是不是我姐姐每天都在不停地吃奶，所以奶水不够用了，所以就小了。
我想，如果再回到小时候，我一定不吃奶了，我不愿意因为长大让她的乳房变得那么小。
网上说，人只有老了才会这样。
5
高三那年学校招飞体检，我屁颠颠跑去报名。
从小就想飞天，想着这样可以离她远远的，不再听她啰嗦。
家里我的照片不多，装框的只有两张。
一张是坐在假飞机里头，她带我照的。
一张是坐在真飞机里头，她陪我照的。
我假装询问她的意见。
我说：“飞行员待遇不错，以后吃喝应该不愁了，你看那机长的脸比我屁股都光滑？！”
她说：“那你去啊？”
我说：“可是开飞机是高压高危的工作，万一失事怎么办？你看马航MH370，你看《痞子英雄》？”
她说：“那还是不要去了！”
我去，到底去不去？
她想了很久，还是不要我去。有危险就别去了，她怕，别去了别去了。
后来意外地过了初检，复检。飞到离她好远好远的地方学专业知识。
真好，如我所愿。
没想到飞行员这么忙。
凡事成功后都有不如意的一面，这是她教的。
忙得抽不出一天完整的时间。
因为这样，那两张装框的照片也成了她卧室的嘉宾，常年不退。
别人来玩，他骄傲的指着照片吹嘘：“我家小子，帅吧！”
“帅”。其实她心里早就这么回答。
照片偶然间也曾无意翻起。
哈，镜面好像比我机舱的玻璃还亮，不晓得用什么擦的。
翻过来，每一张的后面都粘着佛像的玉坠子。
我记得分别是初一那年和高二那年买的。
后来抽空回家过一次年。
吃晚饭的时候，无意发现她老了许多，眼睛最老。
我问：“当初不要我去飞行，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上天了没时间陪你啊？”
她说：“都怕，更怕你出事。”
她苍老的眼中闪现出泪光。
我是受过训练的，心理很强大的。
可那晚的内容跟训练的内容不一样。
眼泪还是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6
在我孩子高中时，她提出要回家。
我问：“回哪？”
她说：“想回农村。”
我问：“为什么？”
她说：“那里的日子舒服些，有些想你小时候闹的那片田了。”
……
骗人。
会尿床的。
可我知道为什么。
小学的班长成了现在的妻子。依旧不可理喻。
她应该听到我和她的争吵了。
“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那老太太半夜咳个不停，又难听又恶心，要不要睡了，啊？”
“这不是病了吗！在治了啊？”
“治个鬼！咳成那样，八成是肺癌，自己不行还拖着一大家子，这日子是人过的么？”
“你……”
无可奈何。
拗不过她，她要走得厉害。
送到村门口，看到屈指可数的破屋，心里一阵凉，这哪是村子？
她一件件地往破屋里搬东西。
我干看着，不忍心动手。
她说：“回去和小莉好好过，等庆儿考上大学我就过去。”
她说：“没事别留在机场溜达，回去陪陪他们娘俩。”
她说：“飞行任务别安排太多，身子会吃不消的。”
她说：“你就别操心我了，不过换个地方过日子，哪儿不是过，这儿舒坦多了。”
……
她给我戴上了一条玉坠，说是从大佛那里求来的，保平安。
又是一条玉坠。
没看清玉坠什么样，视线一片模糊。
而且有水打在上头。
什么嘛，我把玉坠还你，你跟我走，带你坐飞机，我的飞机你还没坐过吧!
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又不恐高？是吧?
7
回村之后老太太变得又土又老。
两下子就变得很土，一下子就变得超老。
我问：“我买的红羽绒服怎么不穿？”
她说：“那是留着见人穿的，这时候怕穿脏了。”
我说：“你总是操心这些干嘛，买来就是穿的！”
他拗不过我，怕我生气，“你说穿就穿！”
忙活完灶台之后，在我吃饭的间隙，一簇火红向餐桌慢慢点过来。
她笑得真好看，比起记忆里小时候的那个女人，更显可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生病。
大病小病，伤病痛病。
叫你不穿羽绒服，叫你省，活该受苦啊你。
8
从香港飞回来。
姐姐打来电话，老太太又重病一场，危在旦夕。
我吼着骂她你怎么不早说。
她说老太太不让。
傻子。
从小傻到大。
傻了一辈子。
痛心欲绝，心如刀剁。
她说她走的时候抱着我的照片。
我希望那不是我的照片。
是我。
9
我说：“这是我的故事。”
我说：“这是她的故事。”
在村口遇到大牛的儿子。
他说：“老爷子，又来看老太太啊。”
我说：“是啊，还是原路吧。”
他说：“放心，通着呢！”
曲径通幽，那个墓冢像她的乳房。
里头葬着一架飞机，两个我，三个人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