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门口向东大约三十米远,就是县民政局所在地。自从来到新单位和民政局做了邻居,喜气洋洋成双结对地出入民政局的年轻伴侣没有见过多少,倒是经常见到一些怒目而视的男女,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声,男声低沉中透着无奈,女声高亢中透着愤怒,真是“夫呼一何苦,妇啼一何怒”,想必当初的海誓山盟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
《增广贤文》中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男女能够结为夫妻,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姻缘,当彼此之间再无感觉,由亲密爱人变成了怒目仇人时,婚姻的破裂已是不可避免。但好在现代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给了缘分已尽的男女们逃脱相互伤害的空间,大不了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追寻自己幸福的新天地。
作家张贤亮有一部小说,名字叫做《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就小说名字的字面意思理解,女人之于男人,是生命的另一半,而从杜十娘与秦香莲的不幸遭遇来看,世间常见痴情女,古今皆有负心汉。所以,男人之于女人,很有可能是生命的全部,爱有多深,伤有多重,以至于莎士比亚发出感叹: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在封建社会,如果男女之间的感情与婚姻出了问题,极少能像现代社会的男女,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特别是女性,往往处于被动地位,嫁对了,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一生幸福。倘若遇人不淑,没文化的只能哭天抹泪忍辱偷生;有文化的变成深闺怨妇,独坐庭院哀叹“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而男人们只需要一纸休书,就可摆脱婚姻的羁绊,焕发人生的第二春;对于女人而言,则成了灭顶之灾,因为已经嫁人生子的女人,丈夫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荣与辱,喜与悲,甚至生或死,爱与恨全由男人操纵。如果这位不幸的女子是位才女,不只会流泪,还会给我们留下一首首无限伤感的诗词佳作。
宋朝有名的女词人,除了众所周知的李清照之外,还有一位兰心蕙质能诗善文的奇女子——魏玩。由于曾经被皇帝封为“鲁国夫人”,所以后世人们通常称她为魏夫人,一代理学大家朱熹曾评价她说:“本朝妇人能文者,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能得到大儒朱子的如此评语,说明这位魏夫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并非泛泛之辈,在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女词人中,还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贵为宰相夫人,同时又是当时小有名气的女词人,这些引人注目的标签点亮了她的传奇人生。
关于魏夫人的生平记载,有关资料语焉不详,不甚明了,今人只知道魏夫人姓魏名玩,字玉汝,家乡是今天的湖北襄樊。封建社会的人们,大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寻常人家的女儿是没有什么机会上学识字的,魏夫人能以女儿之身读书识字,很显然出身于世家大族。其家族中名人不多,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诗论家的学者弟弟魏泰,也算小有名气,但好像脾气也挺大,刺头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依仗丞相姐夫的权势,任性胡来。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参加考试,不知为何突然发飙,把主持考试的考官打了个半死,令其他考官闻风丧胆,当然经此一事,也基本上断绝了自己的科举之路。此后,无心向仕刻苦钻研学问,终成宋代著名学者。
魏夫人幼年时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聪慧不凡过目不忘,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均可熟记于心,表现出很高的学习能力与绝佳的天资。从她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来看,家境不是普通人家可比,乃是标准的“白富美”,同时也是一位“美女学霸”,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对于大多数普通读书人来说,简直是众多读书人心目中的“女神”。用一句话总结她的个人条件:才华出众,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对于女人,世俗的观点认为学得好不如嫁得好,从社会现实来看,大抵如此,作为出身于富贵之家的魏夫人,既是学得好的模范,又是嫁得好的楷模。到了婚配的年龄,她嫁给了一个叫曾布的官宦子弟,曾魏联姻以国人对婚姻的要求看,称得上是门当户对美满姻缘。
曾布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并不熟悉,但如果提到另一个姓曾的人物,可能很多人就不陌生了,这个人就是曾巩,“唐宋八大家”之一,而曾布就是曾巩的同父异母弟弟。他们老曾家在北宋时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曾布的爷爷和老爸都是北宋高官,也是当时社会上的知名人士。据说他们的老爸曾易占先后娶了三个老婆,分别给他生了十五个儿女,其中六个儿子九个女儿,最令曾家骄傲的是曾巩、曾布、曾肇三兄弟,曾巩和曾布兄弟两个在同一年考中进士,他们的弟弟曾肇也在几年后中了进士,兄弟三人同朝为官,家族荣耀令人惊叹。曾家兄弟与同属北宋时期的苏轼、苏辙哥俩,以及宋庠、宋祁兄弟倒是很像,都是封建科举中并不多见的“龙兄虎弟”,当然从人数上来讲,老曾家更胜一筹,比其余两家多了一个人。对此,身为曾布妻子的魏夫人也引以为傲,写联赞道:金马并游三学士,朱幡相对两诸侯。一名女人,娘家是世家大族,婆家是高干家庭,拥有这样的地位与荣耀,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了,人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但实际上,魏夫人的情感生活并不是那么美满。
年轻时的魏夫人,是一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情感细腻,心思缜密,喜欢浪漫而有情调的诗意生活。可惜,妾有情,郎无意。曾布对权力高位的兴趣远大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钻营投机获取更高的权力,才是曾布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夫妻俩三观不合兴趣殊异,注定了魏夫人“寂寞空虚高又冷”的人生结局。
丈夫曾布是婚前考中进士还是婚后考中进士,已经不得而知,从魏夫人的存世诗词中可以看出,小两口在婚后长期处于两地分居状态,期间偶有短暂的相聚,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初入宦海的曾布,由于官职低微,早期担任的都一些县令之类的小官,辗转多地极少回家与妻子团聚,更不用说携带家眷赴任了,所以,魏夫人这一时期的诗词中满是对丈夫的思念与愁怨。苦闷之时,魏夫人常到溪水边漫步,形单影只无人陪伴。
一次,独自在家的魏夫人,百无聊赖之际,步出家门口,远望前方的小溪,水流潺潺,青山掩映,斜阳晚照,这里的一切风景都让魏夫人沉醉,但更让她无比羡慕的是那成双成对的鸳鸯,或飞或栖相依相偎,令孤独的人儿感慨万千。而溪流对面的几户人家院落里,从墙内伸出数枝耀眼的红色杏花,情意绵绵,遐思无限。春去春来,飘飞的柳絮都见了三次,可还是盼不到曾布归家的身影。微风轻拂,掀起层层波浪,“叮咚”的流水声好像情人的低语,回望自己,大好年华,夫君远离,无人相伴左右,女儿心事无人知,不觉幽愁暗恨生,写下一首《菩萨蛮·溪山掩映斜阳里》,聊以遣怀。
菩萨蛮·溪山掩映斜阳里
[宋]魏夫人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词中一句“出墙红杏花”,不禁让人想到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句“春色满院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红杏出墙”这一说法,自古以来就被人用来 隐喻那些难耐寂寞不守妇道的已婚妇女,但又有几个人去考虑大好的春光下,灿烂开放的红杏却被禁锢在高墙内的寂寞感受呢?
虽然魏夫人独守空房的日子很难捱,但我们从她的词作中很少看到凄凉悲伤的情绪,大多是一些反映两地分离的思念之作,甚至有一些俏皮和娇嗔的女儿之态在里面,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女子形像穿越千年的时空,通过诗词飘然立在我们眼前,比如这首《江城子.春恨》。
江城子·春恨
(宋)魏夫人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这首《江城子》开篇就以“别郎容易见郎难”,直抒胸意,那份期盼的缠绵与无尽的思念,让她形容憔悴,连妆容都不想梳理了,古时贵族妇女不梳妆,就像现在的女孩玩自拍不开美颜一样罕见。眼望着门前的花儿开了又落,又是一年,却一直没有曾布的消息,心间的牵挂与相思无处排遣,默默地登上高楼望远,乍暖还寒的风,吹不开魏夫人紧锁的眉头,祈盼心上人早日归来,切莫辜负了她的情意。
这首词把一个痴情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与牵挂表达的淋漓尽致,毫不扭捏做作,也没有贵夫人的娇柔之态,思夫之情跃然纸上,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深闺贵妇的手笔。
魏夫人在与曾布两地分离的日子里,一边在家吟诗作词,一边苦苦等待曾布早日回家团聚,而她眼中的情郎曾布,在仕途上倒也一帆风顺。由于曾布的父亲去逝的比较早,所以哥哥曾巩对弟弟曾布十分照顾,把曾布推荐给了自己的好友,宋神宗跟前的大红人王安石,曾布就此抱上了王安石的大腿,仕途开始不断攀升。论文学史上的名气,曾布远远不及曾巩,但论做官大小,曾布高出哥哥曾巩几个档次。虽然曾布为官期间也遭到过贬谪,但大体上还是处于升迁状态,特别是在宋徽宗时期官至宰相,达到人生仕途的最高点,而魏夫人也正是在此时被封为“鲁国夫人”,这个封号是宋徽宗亲自下旨敕封,如假包换的诰命夫人。这两口子可谓是“夫荣妻贵”,以现今社会的眼光来看,魏夫人嫁得还是比较成功的,只比皇帝的老婆差了一点点。此后,魏夫人结束了与曾布两地分居的生活,进入京城与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团聚,但她想像中的诗情画意的日子并没有到来,与丈夫曾布虽然每天相伴,反而是另一种孤独的开始。距离近了,心却远了。
醉心于权位的曾布忙于算计,算计如何排挤同僚独揽大权,算计如何从皇帝手中谋得更高的官位,算计如何从皇帝那里获得更多的封赏,和历史上有名的北宋奸臣蔡京在皇帝面前争风吃醋斗的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及家庭生活。至于与自己的老婆牵牵小手浪漫一下,或是花前月下饮酒赋诗,或是郊外踏青游山玩水,在沉迷官场之后,当初的追梦赤子心早已随风而去。
对魏夫人来说,最大的悲哀不是丈夫在情感上的冷漠与生活上的疏离,也不是精神上的无助与孤独,而是她作为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却又是封建女德思想的积极维护者。为了迎合曾布加官晋爵的种野心,给丈夫树立家庭和谐的完美形象,著书立说不遗余力地宣传封建伦理思想,但她为自己的情感生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在丈夫眼里却是毫无价值的存在,换来的是情感的背叛与羞辱。
据说,魏夫人曾经收养了一个年仅七岁的张姓女童,见她聪明伶俐十分可爱,悉心地教她读书识字写诗赋词,且小有所成,及至成年,已是楚楚动人,后来张女被选送内宫,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并且颇受看重。论年龄可以做张女父亲的曾布色迷心窍,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借着魏夫人收养张女时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优势,厚着老脸玩了一个兔子专吃窝边草的把戏,与张女搞暧昧勾搭在一起,并成功地在皇帝身边安插了一个随时可以传递消息的“卧底”为自己的晋升之路添枝加叶。目睹丈夫的龌蹉行为,魏夫人既无可奈何又伤心难过。
残忍的现实戳破了魏夫人的爱情泡沫,打碎了她对丈夫的一切美好想象,顿悟之后,诗词成了她的疗伤圣药,文学沙龙成了她的精神乐园。于是,那些久居高墙深院的贵族妇女,聚集在魏夫人的周围谈诗论词,寻找那一份属于女人的风雅,曾家,无可争议地成了女性文学沙龙的中心。魏夫人为了排遣寂寞,壮大京城女性文学爱好者的队伍,派人千里迢迢去杭州找到另一位才女朱淑贞,将其接到京城住下。二人除了文学与才名上的惺惺相惜之外,朱淑贞遇人不淑的命运更是魏夫人感到同病相怜一见如故,两人一起吟诗弄词,听歌观舞。这一时期的生活,对于 魏夫人与朱淑贞来说,是人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所以朱淑贞曾经在诗中写道:占尽京华第一春,轻歌妙舞实超群。只愁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段云。
可惜,欢乐总是太少,遗憾总是太多。没有几年,曾布在与蔡京的斗争中失利,连同几个儿子一起被贬出京城,而魏夫人的生活也受到影响,抑郁成疾香销玉殒,一代才女的人生就此谢幕。才情出众卓尔不凡的魏夫人,犹如一朵芬芳馥郁的花儿,绚丽绽放之后,在命运的藩篱中悄然凋谢 。
花自飘零水自流。女性嫁人,不是嫁给男人,而是嫁给命运,无论村姑民妇或是名门闺秀,卷入命运的洪流不能自已,古今皆然,概莫能外。而封建社会的妇女,不管才华如何出众,如果夫妻三观不合,要么屈服选择沉沦,抛却诗酒,做男人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做“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要么反抗选择坚忍,仰望星空,写下生活中的伤与痛,记下灵魂里的爱与愁。
繁华的大宋,男人们的词作里道不尽的风花雪月,却不知,女儿如花花易尽,落花无意恋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