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2000年。
嗨,我叫倪岚,今年一岁。我的名字是妈妈给我取的,我跟妈妈姓,今天是我父母的婚礼。
他们已经相识了三个年头了,从那一日夏夜雨落旁的湖畔相识,天边还残有一点微光,那时还在弥漫着书香气息的校园之内,他们相爱了。那时他们是全校师生都羡慕的情侣,一起躺在学校操场看过星空,在深夜的教室默默陪伴,彼此羞红着脸念着情书,看过一年春花秋月,夏蝉冬雪,约好不离不弃。
大学毕业那一天,他们创造了我。一年后的今天,他们结婚了。
透过一点眸光,我看见喜庆的教堂张灯结彩,耳畔伴随着十九世纪李斯特的《爱之梦》回荡,爸爸挽着妈妈的手走过红毯,微笑着宣誓,然后在一片祝福声中吻在一起——那一刻,我看见眼前无数羽毛落下,白的纯洁,白的无暇,有一个天使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婚礼过后是蜜月旅行,她们带我从辽阔的华北平原启程,一路从中南半岛飞到马来半岛,从印度尼西亚绮丽之岛再到马尔代夫的罗斯曼岛,终点则是折返回到泰国中部的芭提雅。这是一个享有“东方夏威夷”之称的海景乐园,盛夏之初则是它最美的时刻,有着明媚的旭日和飞扬的浪花,宛如天堂。
春武里府的英文由Chon(水)和Buri(城市)组成,合起来就是水都,那里除了夏日海滩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景点,水上市场,珊瑚岛和富有盛名的人妖表演。妈妈很开心,他们在这里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享受尽了阳光沐浴和新婚爱恋,愿时光永恒,定格这一天。
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爸爸和妈妈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似乎要做什么大事。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妈妈很漂亮,正是一个女人此生最美好年纪,极美,极魅,极媚。我长大了也能像妈妈那样漂亮吗?
我声音很轻,轻轻的趴在床下,丝毫不敢动。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哦!
我看见爸爸在妈妈的身边,二人甜蜜的拥吻,两颗心靠拢在一起,发出碰撞时特有的声音。旋即我看到了妈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有一个东西开始变化,在她体内生根发芽,融入温床。
哦,那是一个即将要萌发的种子,还在透过抽动而不断融合,紧紧相依,那是爸爸妈妈爱情的结晶,就跟我一样,焕发着生命的跳动。
我猜是一个男孩,你呢?
②:
我没有一个弟弟。
我叫倪岚,今年我8岁,我已经到上小学的年龄了。
婚姻有七年之痒,我的爸爸妈妈自然也不例外。起初的甜蜜爱恋早已随着时光飞逝而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平淡和枯燥,就像两条分道扬镳的直线,经过碰撞转折后互相平行,就再也碰不出爱情火花了。
他们开始从最初的小别扭到如今的大吵大闹,将一个两人曾奋力拼搏买下的八十平米小屋砸了个稀巴烂。爸爸从一个不沾烟酒的好学生到如今的酗酒过度,甚至开始有了烟瘾,妈妈从一个素颜朝天温柔可人的女孩变成了学会用昂贵化妆品抵抗衰老的女人,他们彼此在指责对方的过错,再也没有人愿意和我玩了。
我好孤单。
我收拾好背包,想要下楼去上学,但房门被反锁了,我根本出不去。我转过身求助的望着爸爸,叫出的声音却比蚊子般细都细小——我不敢劝架,生怕他们打我。
果然,他们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时间已经转向早上八点,今天又要旷课了,明天可能还要挨老师的骂。
他们还在吵架,耳畔伴随着汹涌的咆哮声,像是两个人在进行一场喊叫比赛。妈妈把爸爸的茶杯摔在地上,爸爸则愤以回击,一面指责妈妈只会乱花钱,一面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像要打算离家出走的样子。
吵着吵着,妈妈哭了起来,躲回房间锁上门。我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跟妈妈说:“妈妈,你不要哭了。”
房间里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声音:“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了,你给我滚!”
是不是没了我,他们就会好起来?
我爬上窗台,望着下方十三层的高度。小小的我没有害怕,反而内心有一种执念,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爸爸妈妈就会和好了?
十三楼的风很大,吹的我站立不稳。我回过身去,爸爸拿钥匙开了卧室门,他们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耳畔不断有着玻璃和书本落地的巨响,声音极大,吓得我一下子站立不稳,向外倾下。
十三层向下的匀加速运动,我想象我是一只鸟,但却不会飞。最终我吻上了大地,有一点尘灰和泥土落入我的耳鼻中,还弄脏了我的新衣服。
好痛。
③: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
我叫倪岚,我没有死,今年我10岁,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们在祖国的大西南,一路自驾进蜀,而后顺着318川藏线打算一路进藏。爸爸妈妈的感情已经破裂,于是他们约定用一场旅行去挽回,找回当初的感觉,给双方彼此一个机会。
每升高一百米,气温就会下降零点六度,所以哪怕现在是夏天,车外的气温也非常寒冷。妈妈穿了一件大棉袄,坐在副驾驶上,我则坐在车的后面,好奇的望着他们二人冷战。
爸爸开了一下车窗,往外丢了一根香烟,寒风瞬间呼啸着涌入车间,名副其实的冷战。
他又在车里抽烟了。
妈妈放下手机,急着对他大骂。爸爸则一言不发,片刻后却又挑衅似的再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呛入我的肺中,让我不住的咳嗽。
这个举动让场面彻底失控,妈妈疯了一样去抢方向盘,要求他立刻停车并且下车把所有的烟全丢了。爸爸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阻拦着妈妈的推搡,却还是有些控制不稳,让车在公路上不断左右摇晃,这可是在海拔高耸的318国道上啊!
操控不住方向盘,爸爸只能放缓速度。同时右手伸出,无意间掐住了妈妈的脖子,口中怒吼着:“你他妈的给我安静点!”
我看见妈妈的脸逐渐从红色变成白色,然后变成了青色,紧接着是紫色,最后五颜六色的什么都有。她挣扎了几下,似乎力气用尽了,就再也不动了。
妈妈死了。
挂挡,停车,熄火,再抽一根烟。
爸爸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哭,很安静的坐在一边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看着他坐下来抽完了这一根烟,冷静的把妈妈背着放到了车的后备箱中,然后他发动了汽车。
车子开到了公路的边缘,这里在华夏大地的西南,海拔足足有三千米高。我看见爸爸抱起了妈妈,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最后将她丢下三千米悬崖。
尸骨无存。
他提着斧头向我走来,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没有逃,甚至没有眨眼,看着那把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对我劈了下来。我清晰的听到头盖骨破碎的声音,白色的脑浆混合着殷红的血迸射一地,神经反射抽搐,似乎还带着一点超生反应,象征对这世界最后的眷恋,我舍不得离开。
我看见我娇小的躯体同样被他扔下三千米高空,在空中我和妈妈紧紧拥抱,约定永不分离,就像当初妈妈和爸爸一样。
我爱你,妈妈。
④:
我叫倪岚,我没有死,今年我十八岁,我已经成年了呢!
爸爸喝醉了,他一个人躺在深夜的街头,几乎失去了意识。周围的灯光闪耀迷离,雪很大,覆盖了整条街道,将这里装饰成一条雪与霓虹的王国。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我已经长大的亭亭玉立,跟妈妈第一次遇见爸爸时一模一样。我站在雪地边上,有些担忧的对妈妈说:“妈妈,爸爸这样下去会冻坏的。”
妈妈微笑不语。
“妈妈,我们要不要帮帮爸爸呢?”
妈妈蹲下身子,轻轻看了一下爸爸微红的脸,感觉他鼻腔之间呼出来带有酒气的呼吸。片刻后她站起来,摇了摇头:“宝贝,我们不要这么做。爸爸酗酒这么厉害,就当是给他的一点小惩罚吧!”
“可是……”
“没有可是,他这么不听话,给他一点惩戒是应该的。让他改不掉抽烟喝酒的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妈妈语气中多了一点嗔怪。
“好吧!”我只能妥协,和妈妈一起退到了路边。我们看着爸爸在雪地中逐渐开始颤抖,脸色发红,目光迷离,最后他躺在地上开始脱衣服,将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丢在旁边。我数了一数,一共有四件。
妈妈在偷笑,似乎在笑爸爸的窘态真好玩。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久没看到爸爸这么狼狈的样子了,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这个游戏真好玩,妈妈陪了我八年,这是我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八年了。
2017年12月25日,这一天是西方的圣诞节。我看着爸爸冻得通红的鼻子,莫名想到了圣诞老人,于是我跑到他的面前,捧起一团雪,往他脸上抹去。脸上抹了雪的爸爸,就更像是一个圣诞老人了,不知他会给我带来什么礼物呢?
妈妈将我拉了回来,仔细的叮嘱说:“以后不要去马路上玩了,这样危险。”
话音未落,一辆卡车驶过,狠狠撞在躺在马路中央睡觉的爸爸。我看见他飞了起来,又落下去,再飞起来,然后他看见了我。
我笑着跟他打招呼:“嗨,爸爸,你好啊。”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圣诞礼物了。
⑤:
1999年,时光回到那一夜。
妈妈正在紧张的抽搐着,在她怀里的我安静的沉睡,如同待在全世界最温暖的温柔中。这感觉像是拥抱天边最远的那一片云,然后我可以拉着云去遨游太空——因为那时候我还不会呼吸,我也不需要呼吸。
忽然,在我的头顶下方有一道光,那光非常亮,像是时间出现之前太初诞生的光芒,又好像宇宙大爆炸时奇点所发出的绚烂,仿佛冥冥中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他大喊“光!”,于是我的世界就有了光。
除了光,还有一点别的东西。
我的手先被夹住,用力拉扯,有一把极为锋利的锯齿在切割我的身体!我的左手断了,接着是我的右手,然后是我的双脚,接着是我的躯干,他们全部被拉了出去,被那道光吞噬。
碎尸,真的是太凄惨了。
最后是我的头。
我被拉出了温暖的世界,脱离了全世界最好的母亲的怀抱。我感觉到我周围异常冰冷,而大脑正在逐渐失去意识。有一种说法是越幼小的人对时间的感知越长,所以对大人来说我脑死亡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而对我自己来说却很漫长,像是渡过了一个世纪的长度。
其实我挺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哪怕只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