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教师节,也是中国第一个教师节。那是1985年,我刚刚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乡镇的一所中学教书。那一年我十九岁。
那时候,教师的工作是不受待见的。工厂里的工人,供销社里的店员,与老师相处,都有一种或隐或现的优越感,连农村的老太太也时不时地冒一句: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不被人待见的孩子王,竟然有了自己的节日,那是足以让一向寂寞清贫的老师们欢呼雀跃的。
于是,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的几个月里,人们就兴奋地谈论着教师节了。在彼此的祝贺和憧憬里,一遍一遍勾画着教师节的模样:放假?戴大红花?发纪念品?那时候我们绞尽脑汁,想出的也就这些优待了。发奖金?太奢侈!那时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们一帮年轻人更是飘飘然了。如果放假,我们出去玩吧!峡山水库?郑公祠?或者进城去?……为此还列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在老师们的憧憬和兴奋中,第一个教师节如期而至!
1985年9月10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日子。天是亮晶晶的蓝,云是亮晶晶的白。教师节的前一天,我们被告知:上午继续上课,下午到镇委大礼堂开会!唉,我的峡山水库,我的郑公祠,我的进城的那些规划呢?说没就没了!也罢,说不定还有大红花,还有奖品呢!
所以中饭一过,我们依然兴奋地呼朋引伴,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直奔镇委大礼堂。那时,我们的学校在镇子的西南角,而镇委大礼堂在镇子的东北角。从学校到礼堂几乎要穿过整个镇子。
正值秋收大忙季节,镇子大路两旁铺晒着金灿灿的玉米,还有圆溜溜的大豆……我们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躲闪着路边的粮食,怕压坏粮食,也怕自行车轮子压上圆溜溜的颗粒,一滑,摔个仰面朝天。骑着,躲着,嬉笑着,惹得路旁忙碌的老乡也停下手头的活,望着我们笑。
镇委大礼堂是一个很大的通间,有一半几乎完全空着,有一半整齐的摆了三排木头条凳,排与排之间有一米多宽的走廊。尽管我们进去时,已经有不少老师坐在那里,亲切地打着招呼,热情地交谈,但偌大的大礼堂依然让人感到大而空旷。
我们根据不同的学校坐在不同的坐区,兴奋地交谈着,等待大会的开始。主席台前面的顶部挂了大大的横幅:热烈庆祝中国第一个教师节!红纸黑字。台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外面罩了红布,算是主席台。中间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用红绸包着的麦克风。一首歌在循环地播放着: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默默的把芳香洒满人心田……
下午一点钟,庆祝大会正式开始。主席台上坐满了镇上的领导,学校的校长,还有佩戴红花的优秀老师。
当镇长宣布“庆祝大会现在开始——”时,激动的掌声如雷响起,二十个二三年级的学生,男女各半,蓝裤白衣红领巾,每人手里举着一束花,齐声喊着:祝贺!祝贺!热烈祝贺!从木头条凳间的一边进入,绕过坐区后面的空场,再从另一边的走廊返回。
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激动地目光随着那一队鲜花移动。突然会场的中间一阵骚动,骚动处有几个老师急忙离座弯腰。我正在激动着,突然被这小小的混乱打断了。随着老师们目光看,原来一个擎花的小姑娘,不知被从哪里来的一根木棍绊倒了。
祝贺的队伍立刻断成了两截,前面的一截还在“祝贺,祝贺,热烈祝贺”往前走,后面的一截被摔倒的小姑娘绊住了,但还在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高声喊“祝贺,祝贺!”。
这场面有点滑稽,有的人忍不住轻轻地笑。小姑娘一阵羞涩和慌乱,但旁边的老师笑着把她扶起来。小姑娘也真可爱,抓住掉在地上的鲜花就往前跑,后面的几个也跟着跑。接上前面的队伍,然后“祝贺,祝贺!”的嘹亮喊声终于又整齐地响起。
然后是镇长发言。镇长,在中国说起来是最基层的一个小官,但在乡镇也是最高领导,可见当时对这个教师节,是极为重视的。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镇长的讲话,声音高亢,神采飞扬。在下面听的老师,激动而振奋。
镇长在结束时还用了一组煽情的排比句:老师的汗水洒在教材上,洒在讲台上,洒在同学们的作业本上……而“洒”字他读成“甩”字,而且特别在这个字上加了重音。我们现在说起这一段还忍俊不禁,但当时会场竟然很安静!因为一种被尊重的自豪感紧紧地抓住了在坐的每一位老师。
接着是给优秀教师佩戴红花。那些平时在艰苦的条件下,勤勤恳恳,呕心沥血的老师们,尽管年复一年地付出,岁月悄悄流,青丝染白发,但何曾想过,有一天能佩戴红花,骄傲地站在主席台上,接受人们的敬仰,聆听热烈的掌声呢!
我坐在下面,看得清他们激动得满脸红光,甚至有的闪着点点的泪光。接下来优秀老师的讲话,我也记的很清楚。内容多是身体虚弱,自己依然坚持;家里亲人病了,却无暇顾及。我当时听得满心感动,满眼敬佩。
讲话完毕,我们看了一场电影。那时候偌大的一个乡镇还没有电影院,看电影都是露天放的。今天的电影却要在大礼堂里放,而且专放给老师看,真的是令人新奇而自豪的事。放的电影是《画皮》。那是《聊斋志异》里非常恐怖的一个吸血鬼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用《画皮》来庆祝第一个教师节。但那部电影对我的影响却是极大的。
那时候学校都要上晚自习,结束回家大概要九点钟了。回家的路上轻轻的风声,月光下树叶轻轻的摇动,还有不知哪个角落啾啾的虫鸣……都让我很轻易地就想到了那个青面獠牙的女鬼,我的仅有的那点小姑娘的胆气,被那次电影迅猛地赶走了……
第一个教师节之后,又过了好多的教师节。此后的教师节再也不要骑车穿行农家晒场,再也不要坐木板条凳,再也不要看《画皮》电影,甚至也没有小朋友激动到摔跤,也没有领导激昂到读错字……但我却再也找不到第一个教师节的那份激动和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