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垂垂老矣回顾人生之际,我一定会回想起我看完《百年孤独》怅然掩卷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马孔多正在被飓风卷走,合上书页,仿佛一场七代人的传奇慢慢在我指尖烟消云散。我用几天时间见证了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不断重复的命运,见证了马孔多难以止歇的雨,也见证了这个家族和小镇早已被写好的结局。明明是无关看客,却还是对这一场盛大的传说,恋恋不舍。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布恩迪亚家族。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延续百年,但人与人之间浮动着猜疑与抗拒,凝结着不解与冷漠,暗涌着有悖伦理的狂热迷恋,沉淀着无关他人的刻骨孤独。炼了又熔的金鱼,缝了又拆的寿衣,这一个个意象带着苍凉的意味在岁月里轮回。无论是狂热放纵的阿尔卡蒂奥还是冷静善思的奥雷里亚诺,都不曾被人懂得,也未曾理解他人,只是在自己的世界中慢慢徘徊下坠,迎来注定的结局——或是死于暴力,或是朽于孤独。与男性成员相比,女性成员则显得勇敢一些——是乌苏拉以她的积极和超脱世俗的神秘智慧支撑着这个庞大的家族在动乱颠簸的时代里前行。随着她的离世,这个家族不可避免地被衰落了。她们曾试图反抗孤独,但最终学会了依赖孤独。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家徽,无法摘下,惟可以傲然之姿悄然佩戴。马孔多的雨停了,但纠缠在每个人心上的寂寞,依然在疯长。
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是马孔多这个小镇的缩影,而马孔多这个小镇从建立到消亡的过程又是拉丁美洲历史的映射。正如马尔克斯所说,“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拉丁美洲试图融入外界文明,却又被外界文明排斥、隔绝,最终走向了“百年孤独”。孤独是拉丁美洲历史的注脚,无可奈何,沉重又沧桑。透过书页,我看到的是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在风云动荡的历史里,渴望寻觅又无从找起。书页合上那瞬的怅然,既为了马孔多镇的消亡,也为了那些浩荡历史洪流冲刷下,迷失方向陷入孤独的文明。
这本书最大的特点便是重复。不断重复的动作,似曾相似的姓名,宛如复刻的情感与人生。如今我们是否依然在重复着孤独?孤独大抵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通病了,到现在我们早已习惯了与它比邻而居。高大的城市是深不见底的水池,我们是困于其中的鱼。我们心中都有一个角落正在下雨,为某些人的从未到来,为某些人的已然远去。
我赞同有些人说的,这本书应当抽几天时间,一气呵成地读完。闭上眼睛,眼前闪现过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被绑在树上的身影,蕾梅黛丝抓着床单飞升前的表情,200节车厢的火车,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以及生活在那片遥远土地上,万万千千孤独的个体。
魔幻吗?
绚烂得如同梦境。
现实吗?
残酷又无比清醒。
人生原来便是这样——
一场漫长的修行,一瞬短暂的领悟。
一次喧嚣的旅途,一场百年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