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书推荐︱<提灯去见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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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恰逢七月半,夏秋交替,天地阴阳交替,地宫打开地狱之门,众家鬼魂游落世间。

围猎游魂散鬼为乐的拾魄者猖獗,在黑白无常的眼皮子底下偷逮了几缕鬼魂,居高自傲地相倚肆笑。

偏巧,踽踽独行的一缕女魂为一睹世间少年郎的风采提灯路过,手中的鬼火灯笼闻声轻颤。

肆笑戛然而止,黑影交耳撺掇,猛然闪影。

女魂心中一紧,丢下鬼火灯笼疯也似的逃命,耳畔是世间祭祀传来的以慰游落孤魂与拜祭先祖的祈福之音,那是为祈陈国一降甘霖以解他们百年一遇的旱灾。

她逃得急,拾魄者追得紧,手上猎魂之锁链鞭得空灵作响,让她空躯散魂都为之一震。

马蹄嘚嘚,商贾之行队晓行夜宿,原是商贾世家缪行尚携家带眷归陈国祭祖。

车马劳顿,缪岑元身心俱疲,手轻轻挑起马车绸帘,吸一口黑夜清风,却见寥寥鬼火闪动。

缪家主母苏屏芝宠溺一笑,手如柔荑轻抚缪岑元垂髫,这几日舟车劳顿,确实让元儿受苦了。

一声马蹄嘶鸣,惊得苏屏芝撩帘,一脸愁容。

缪行尚紧了紧黑马缰绳,安抚人心后,遂策马循声一探究竟。

谁料想,竟遇陈国王后喆苏,心系陈国子民虔诚跪拜至城门两里地外的神圣佗狩河,放河灯为陈国祈福,为王上分忧,临产将至却失足落水,随行宫人顿觉无措,嘶喊救命。

场面一度混乱。

佗狩河岸上三三两两

拾魄者抓耳挠腮,他们也没想到看似瘦弱可欺的一缕女魂,竟公然犯了地宫禁忌,以自身凝聚念力投胎重生。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魂魄既已入了人身胎腹,他们有心也无力,只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魂受因果之业障。

陈国内廷上空因陈国王后生产嘶吼聚拢大片黑雾,陈国王上仙枝苠,本在戒帼亭为陈国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听闻王后难生产,他匆忙赶至,便听一记女婴响亮啼哭。聚在内廷上空的黑雾尽散,转瞬闷雷滚滚,天降甘霖。

公主降生乃是吉兆!

王上大喜,特此下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缪行尚救驾有功,理当封赏,但他却以行商道义婉拒一切封赏。

殿外,因公主降生而天象骤变,惊动驻内廷而待礼遇的阴阳师安令奇明,此刻他携八岁弟子神东迟觐见。

安令奇明占卜星象算出公主水逆之势,为佑陈国多福无灾、保公主一世平安,需为公主选择五行火气旺的“童养夫”冲喜……


第一章

01

汴京城中,八街九陌,来往商贩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商贾世家缪家嫡子相貌端正、品行有礼,与公主乃是天赐良配……”一老儿乍一拍醒木,惊醒一众深陷说书之无穷魅力的浊骨凡胎。

“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出声之人掩扇间露出周正眉眼,让人不禁暗叹,好一位意气风华少年郎!

语毕,只见翩翩少年郎轻敛折扇,扇头作势敲在掌心上,故意咳出粗嗓:“说得极好!该赏!”

听见自家公子开口要赏,侍童嘴角一阵抽搐,难掩心疼地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暗想:公子,真是大方啊!

公子莫名觉得背脊陡然一凉,为自己败家找理由开脱:“钱财乃身外之物!”

为免扫了公子雅兴,侍童只得作揖附声:“公子说得极是。”

那老儿得了银子,越发说得来劲,可听着倒觉得有些天花乱坠了。

侍童拂了拂宽袖,凑身低语:“公子,别耽误了正事。”

对,此次出行可是要办正事,怎么一遇上热闹就忘了这茬呢!

若要论汴京城中雕栏玉砌之屋,必数云喜阁为首。

还未入夜,云喜阁内便鼓乐喧天,门柱雕梁画栋,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是达官贵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哪!

侍童侧身,好意提醒:“公子,擦擦你的口水。”

公子面色一窘,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背脊,折扇轻摇掩面唤来鸨母。

鸨母一瞧面相不

凡的两位俊俏少年郎,极尽谄媚,手执一把圆绸扇勾魂轻扑,如鹰隼似的眼仔细地打量——

折扇轻抵额的这位少年郎白面红唇,惹人心怜,身着羊脂玉似的上好丝绸,并绣以雅致竹叶镶金绲边的墨黑花纹,腰系佩玉绦子,举手投足间儒雅至极。

大户人家的侍童也长得水灵,身上的绸面非小门小户所能供得起。

鸨母急忙唤姑娘来伺候金主,却被公子一挥折扇无情拒绝。鸨母耳聪目明,拍掌三下,先前排成一排任人选择的娇媚姑娘换成了高挑俊美的小倌。

一见自家公子双眼冒光就要把持不住,侍童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其腰身一下:“擦擦鼻血,定定心神。”

公子轻嘶一声,稳了稳心神,作势扶了扶有些松散的顶髻,忍痛挥手赶走俊朗的小倌,说明来意:“我来寻人。”

“是来寻自家娇郎吧?”鸨母不愧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周旋各色人物间,早已练就了一眼便把人看通透的本领,轻易就看穿了扮作少年郎的公子是女儿身。

身份暴露,“公子”不自然地掩面轻咳。

侍童适时出面,在鸨母眼前晃了晃钱袋。

鸨母笑意堆挤嘴角,拂袖逢迎。

一入云喜阁,丹楹刻桷,让人眼花缭乱。纤细腰肢轻晃而过,若不是侍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公子”怕是一个失神趔趄在此地出了丑。

鸨母得了银子此刻不知躲在哪里乐哉,倒是一柔情娇艳的乐妓

环抱琵琶愿为她们排忧。

“公子”一扬衣袖,示意侍童自怀中取出一幅画像——画上之人,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唇如桃瓣……总之,霞姿月韵啊!

她就算只见过画像,亦对他一见倾心!

可没料想,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真是声名狼藉哪!

她偏剑走偏锋,自有一套驯夫之道!

她们在琵琶女的引路下,来到一间靠东南的厢房,站在门外便闻金石丝竹悦耳之音还伴有阵阵打牙打令。

侍童侧耳,里厢欢声笑语不断,她抱不平低呼:“真是浪荡子!”

“公子”闻声差点要咬碎牙,但自小母亲便教导她,要矜持不苟,她忍,忍……忍不了了!

侍童瞪大眼,看着自家“公子”颇有江湖气势地一脚飞踹开厢房门,不禁拍手叫好。

“公子”理理衣衫,扶了扶微松顶髻,自动忽视厢房内三两抹花容失色的翩若惊鸿,眼直勾勾盯着卧于正前方软榻那抹身影——

一袭冰蓝袍服,玄纹云袖,顶髻以冰蓝绸带系起,额头上戴着同色额饰,衬得他一双剑眉倒竖,看来这一脚飞踹坏了他的好事,扫了他的雅兴!

不过,他长得好生俊俏,比画像上更添一股子英气!

她与他面面相觑片刻,为遮脸红她潇洒一挥折扇,颇有番正宫气势:“琉璃,将这些个美娇娘通通给我赶出去!”

乔扮侍童的琉璃揖手听令,大大咧咧地将那些蒲柳身姿的

乐妓全部赶出了厢房,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贴心地替他们关上厢房门后,她抖了抖肩膀像个石狮子替他们把守,任谁也无法打扰他们的柔情蜜意。

琉璃按捺住听墙脚的心,却听闻里头忽而传出酒樽坠地的刺耳声,她候在门外急得就差推门闯入了。若不是“公子”发话,她哪肯无所作为呀。

厢房内,她眼睁睁地瞧他一甩衣袖拂落酒樽,未饮尽的酒水悉数洒出。

他歪坐榻头,衣襟半敞,全身散发着不羁却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他,长得倒是一副迷倒汴京城中女子的俊俏模样,奈何脾性……像匹野马?

那又如何?她偏要驯服野马,让他这匹野马成为她的驸马!

见她愣怔原地半晌,他眉尾一挑,开门见山:“不知姑娘何事?”

他好好的听乐雅兴就这么被毁了,他总得讨个说法不是?

她却被他咬字咬得格外重的“姑娘”二字所惊吓,完全无视了他语气里因被打扰的不悦。

姑娘?他知她是女儿身?眼光倒是毒辣,她都如此装扮了,竟还被人轻易认了出来,先是鸨母再是他。

被识破女儿身,她顿觉慌乱,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缪岑元!”

闻声,缪岑元不禁眉头轻皱,他与她素未谋面,她怎知他是谁?

他来汴京只不过两日,若是缪家派人来逮他怎会派一名呆头呆脑还扮作少年郎的姑娘家?可倘若是他来京消息走漏,

堂堂陈国公主知道自己未来的驸马竟夜宿云喜阁,怎还不兴师动众将他擒下唯他是问?

缪岑元微挺直了脊背,眉宇间都透着对她身份的好奇,语调仍保持平缓,以免打草惊蛇:“你知道我是谁?”

那是自然,自个儿夫君的大名怎能不知?

她可是堂堂陈国公主仙岁然!父上与母上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只要她愿意,没什么事是她不能知晓的。

连缪岑元的画像也是她花了高价让自己贴身侍女琉璃找的可靠之人摹来的。

仙岁然及笄之礼刚过,父上与母上便想着操办她的婚事。

她养尊处优惯了,若远嫁处于陈国边界的缪府,一来她舍不得父上与母上;二来缪府万贯家财可到底是比不上偌大陈国;这三来她与她未来夫君从未谋面,谁知他是丑是俊是肥是瘦?

可一见画像就倾心,二见真人就定情!

虽说他花天酒地、名声破败,可胜在皮囊好啊!

她当机立断,嫁!

仙岁然眼珠子骨碌转着,俗话说一眼误终身,她定是要他这一生误在她这颗无价明珠上!

被他这么盯着,她脸泛上胭脂红,用折扇挠了挠顶髻,她该怎么婉转表露身份,才不会吓跑她的俊俏夫君呢?

可亮出身份,他若是以姑娘家扮作少年郎来此云喜阁为由而悔了与她的亲事那可不值当。

他夜卧云喜阁错在先,她不过是……捉夫?

缪岑元见她目光有意回避,心中了然,遂利落下

榻靠近,赤足落地无声,却让仙岁然的一颗凡心蹦跳不停。

她被他逼至厢房门柱,眼见无路可退,她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莫非他是要和她在此烟花之地……调情?

她曾从折子戏里听过闺房情趣,虽说她和他还未行夫妻之礼,可若是他与她心意相通,她也不介意先与他行夫妻之实。

毕竟,她的父上便是这般套路到她母上的——远在陈国内廷的王上仙枝苠正陪王后喆苏在后园庭散步,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喷嚏。

见仙岁然愣神傻笑,缪岑元倒失了逗弄她的心思,反手夺过她手里的折扇,略施惩戒敲了她脑袋一下,堂堂陈国公主竟胆大包天女扮男装混进云喜阁?

被他这么一敲,仙岁然顿时回了神,“嗷呜”一声,眸里都流露出委屈之意——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他能来云喜阁找乐子,她就不许踏入?

仙岁然越想越感觉憋得慌,索性喊出声:“缪岑元,你欺负人!”

他已与她定亲,怎能流连花丛?再者,她哪儿都比得上云喜阁的姑娘!

缪岑元盯着她气鼓鼓的腮帮子,努力抑制唇畔轻扬。

思忖片刻,他唇瓣轻启,正欲劝她回去,厢房门外一阵骚乱。


02

鸨母来势汹汹带领一众小厮欲强闯厢房内,琉璃张开双臂与他们陷入了对峙,却因对方人多势众,琉璃直接被两名人高马大的小厮架起来,双脚腾空。

琉璃挣脱无力,遂

朝厢房放声大喊。

说时迟那时快,鸨母已带领小厮撞开厢房门。仙岁然一见琉璃被擒,一副火急火燎架势,眼见她就要冲上去与他们争论撕扯。

来者不善。缪岑元意气自若地将冲动的仙岁然一把护在自己身后,以免她不知就里惹出祸端。

鸨母摇扇,婀娜散步上前推开一众小厮,见到本是女儿身偏扮作少年郎装阔气的仙岁然与夜留云喜阁却仍洁身自好的缪岑元心里更是堵得慌。

鸨母面露狞色,将先前从琉璃那儿得到的钱袋猛地往地上一砸,捏着细嗓问罪。

想不到她久经风霜,却因贪财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戏耍了,白花花的银子莫名就成了不值钱的石子。

银子变石子,难不成这小丫头片子会幻术?

她打理云喜阁这么多年,拜财神奉风水倒不信邪祟,定是这小丫头趁她不注意偷梁换柱。

仙岁然一脸蒙,银子怎么会变成石子?莫不是这奸诈鸨母讹他们吧?

鸨母一记眼神,小厮会意拥上前要擒仙岁然。

琉璃被缚,心却时刻记挂仙岁然,心急脱口而出:“大胆,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琉璃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成功吼住了如狼似的要扑上去的小厮。

鸨母见状,恼怒地扬扇拍着呆愣的小厮:“你们这些贱骨头还不听我的,去把这小丫头给我绑了?”

小厮们得令,如无头苍蝇似的冲上前,却被缪岑元寒气逼人的眼神硬生生吓得后退。眼

前有两位俊俏公子郎,他们一时糊涂不知鸨母口中所说的小丫头是谁。

鸨母恼羞成怒,养厮千日,用厮一时,谁知指望不上。

鸨母啐一口口水,愤愤扔扇,决定自己动手,可指尖还没挨到小丫头的一片衣角,便被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的缪岑元牢牢擒住手腕。

缪岑元只用了三分力,鸨母就蹙眉“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

“对她动武,小心你脑袋不保。”缪岑元语气冰冷,让鸨母听得感觉心犹在冰窖似的,此刻手腕的疼痛让她根本无暇去想他这话里的深意。

“还不让他们退后?”

鸨母被榆木脑袋的小厮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命都要撂这儿了,这群狗东西还堵着前路。

“让开,还不让开!想看我把命搭这儿?”

仙岁然寸步不离缪岑元,见形势扭转,故狐假虎威地挺直腰背:“还不快放人?”眼神一抛,示意小厮松开琉璃。

得到鸨母授意后,小厮们麻利地松了手。

琉璃甩着胳膊松松筋骨,小跑到仙岁然这靠山身旁贴着。

鸨母被要挟的消息顷刻便传遍了云喜阁,有伺机而动的小厮、惊慌无措的云喜阁姑娘,其中不乏看好戏的客人。

人多口杂,闲言碎语随之而来。

缪岑元与仙岁然身份引发众人猜测。

缪岑元唇瓣紧抿,面露难色。虽说他化名乔装进入汴京城内,城中对他了解之人微乎其微,可仙岁然的闯入似乎让这一切发生了变化


仙岁然乃堂堂陈国公主,虽未在世人面前露过真容,可难保有心之人躲在暗处以此大做文章,有损她清誉。

眼见他们势单力薄被堵在云喜阁内,周遭不知有多少是鸨母的人,劣势渐显。

仙岁然手轻揪着他的云袖,一脸愁容轻声道:“缪岑元,当下我们好似瓮中之鳖,这可如何是好?”

缪岑元眉心松动,嘴角翘起一抹弧度,既然棋难进退,不如打翻这盘棋,顺其自然吧。

“哎,你倒是想个法子啊!”仙岁然心中一紧,他这毫无求生愿望的淡然一笑是怎么回事?

仙岁然忽觉苗头不对还来不及劝阻,便见缪岑元忽而一松手。

她暗叹:糟了!

鸨母一恢复自由,利索地逃到自以为安全之地,果断下令:“把他们都给我丢出去!”

本想着将他们囚在云喜阁后院柴房好好鞭打解解气,可手腕上传来的痛让鸨母不由得后怕。

虽说银子变成了石子,可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富贵气让她忌惮,为免云喜阁惹上大祸端她只得咽下这个闷亏。

将他们丢出去,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抬不起头,也算是解了气。

鸨母一声号令,伺机而动的小厮们便蜂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局势逆转,人为刀俎,他们沦为鱼肉!

仙岁然护犊心切护着琉璃,试图以凶狠眼神吓跑他们的法子失灵了。眼看如狼似虎的小厮就要扑上前,仙岁然将希望全押在了缪岑元这株救命

稻草上。

他先前凭气势压倒一众小厮,单手就钳住了看似恣睢实则纸老虎的鸨母,看他这身风骨,以一敌众也不无胜算。

可他偏偏束手投降了!

小厮如有天助,个个生猛强硬将他们轻易钳制扭送出云喜阁。

鸨母心里解气,眉开眼笑地落井下石:“给我狠狠地丢出去!谁若心软手轻了,我定不饶他!”

云喜阁内动静闹得不小,引得一众看客好奇地聚拢在云喜阁外。

小厮下手没轻重,一心记着鸨母的吩咐,像抛簸箕里的稻谷似的将他们一齐丢出去。

仙岁然自是不甘,一路都在挣扎欲逃,奈何她不敌人多势众的那群小厮。

相互厮扭中,仙岁然不知被谁使了绊子,脚下一踉跄,身子没有倚靠往后猛坠,眼见脑瓜就要狠狠磕地——

腰肢被轻轻盈握,天旋地转间,琉璃的担忧之号、看客的一片哗然,她听得清清楚楚。

宽长云袖一扬,覆住她顺势倚在他胸口的脑袋上,两人猛地倒地,他以人肉垫子护她,她才不至于脑袋开花。

仙岁然拧着细眉,心跳加速,呼吸紊乱。

鼻间是他周身清甜醒神的味道,不是脂粉香味,不是醉人酒香。

见公主被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如此苛待,琉璃怒火腾升,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硬生生挣开人高马大的小厮的钳制,往前扑腾一跪伏在仙岁然跟前。

“公……”几乎脱口而出的“公主”二字蓦地止住,琉璃面露担忧

,“公子,你没事吧?”

若是公主受半点伤,整个云喜阁都逃不了干系!

听闻琉璃的号啕,仙岁然这才抬起晕乎乎的脑袋,单手摸了摸顶髻,她还以为她要去一睹阎王之颜了呢。

仙岁然傻呵呵一笑:“我好得很!”一激动一掌无意拍在了缪岑元的胸口上,力道堪比胸口碎大石。

缪岑元闷哼一声,仙岁然才恍然想起为她奋不顾身的夫君。

她露出一张灿烂如骄阳的笑脸,直勾勾地盯着俊朗出尘的缪岑元,恋慕之心毫不遮掩。

为免心动摇,缪岑元毫不怜香惜玉地拂开仙岁然,站定身子轻甩云袖,墨黑眸子一扫震慑全场,四周顿时鸦雀无言。

本不想太扎眼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却害得她差点受伤,以她安危去赌,是他思虑不周了。

他这次奉父之命来汴京便是为了操办与公主的婚事,公主金枝玉叶与他婚配,定是不能让公主受了委屈。

缪家行商几代,汴京城中却无府邸,他此番便是遵父之命在汴京寻得一块好地皮开府。

他来的这一路,有人心存不安分,他只得辟条不同寻常之路留宿云喜阁以避人耳目,只是他未料到公主竟然女扮男装偷混而来只为逮他!

鸨母从众人中挤出来,欲揪住这事不放。

缪岑元倏地扯下腰间一块通透美玉,嗓音中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以此玉一笔勾销。”

鸨母眯眼打量,不挪一步,她哪知道这会不会

又是以假乱真的把戏?

见缪岑元要收回,鸨母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夺美玉,一边偷瞄美玉成色,一边挤着油腻笑容:“好好好,一笔勾销!恕我眼拙,这位公子出手阔绰,请!里边请!”

鸨母眼角笑出褶皱,出手这么阔绰的公子哥,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扑棱翅膀飞走了。

仙岁然眼疾手快地拉住缪岑元的云袖,惊讶道:“你要再回云喜阁?”

好不容易才与他一同出了这云喜阁,他偏还要回去?哪有出了狼窝再入虎穴的道理?

缪岑元这个家伙是傻了,还是故意气她?

仙岁然拉着缪岑元的云袖不松手,哪承想鸨母竟公然和她在长街上抢起了缪岑元!

嗬!仙岁然怒火中烧,就差没有满嘴污言秽语与鸨母当街对骂了,他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哟!

“缪岑元!”仙岁然气急,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她明显感到缪岑元的身子怔了怔,鸨母一瞬失神,她顺势隔开他与鸨母的距离,她的夫君可不许他人觊觎,谁想抢走她相中的夫君,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等等,尸体?恐有不吉利!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妖魔无视她一时兴起的毒誓啊!小女年纪尚轻,还未成婚立家,可不想做一个孤魂散鬼!

“缪岑元”这个名字犹如洪水猛兽,先前看好戏之人尽数退散,云喜阁大门乍然紧闭不迎客。

长街上只剩他们三人,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有抹萧索的

凄凉。

仙岁然吸了吸鼻子,见不费吹灰之力便逼退众人,她开怀一笑,一掌劈在缪岑元后背上:“早知你大名如雷贯耳,咱们也不用受此待遇了。”

缪岑元倒吸一口气,抿唇忍痛,嗓音压得极低:“公主,你该回宫了。”

仙岁然双眼瞪得如铜铃,惊讶捂脸:“你你你……你知道我……是谁?”

仙岁然忽觉身子疲软,需琉璃搀扶才不至于腿软瘫倒。

完了!她身为公主的一世英名!全毁了!

堂堂公主扮作少年郎混入云喜阁去寻夫君,若传出风声,被编成折子戏广为流传,那她真的是无颜再见百姓啊!也无颜去汴京第一楼品一绝烤鸭了!

见仙岁然这般花容失色,缪岑元眼尾上挑,难掩笑意。

她腰间配宫中内廷独有的绦子招摇过市,实在太过惹眼。

至于汴京城中人闻他名便如避瘟疫,不过是不想得罪陈国未来驸马爷,以免无故惹祸上身。

琉璃见公主哭丧着脸,一副丢了魂失了魄的样子,掩不住心疼道:“公主,你别吓琉璃呀,琉璃胆儿小。”

仙岁然步调不稳,头歪靠在琉璃肩头:“琉璃,日后我恐怕只能蒙纱示人了。”

脸面已然丢尽,她怕是要沦为汴京城内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不如……趁此机会将她与缪岑元的婚事提上日程,嫁入缪府以避悠悠众口。

此乃妙计!妙哉妙哉!

仙岁然装了半晌柔弱,缪岑元却对她置若罔闻,

她郁结,她好歹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哎,竟对她这朵娇花不闻不问,真狠心!


03

须臾,便闻整齐行进的步调,几排盔甲护卫声势浩大,将他们团团包围。

琉璃见状,头脑清醒地亮出宫牌,以免他们不长眼伤了公主丝毫。

领军将领带头恭敬揖手,他奉王上之命护公主性命无忧——王上仙枝苠深知自己掌上明珠的性子,遂下令未危及性命无须救驾。

仙岁然嘴角一抽,未危及性命无须救驾?她还是父上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吗?

看这阵仗,一惹了祸似要被体面请回去……责罚?她哀号!

未到一炷香的时间,陈国公主扮作少年郎潜入云喜阁捉风流倜傥的未来夫君缪岑元的事不胫而走。

汴京城内流言四起,王上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

事关家事,以免再落人口舌,王后只得先安抚王上怒气,再商议此事。

公主殿内,仙岁然梳洗完毕,正坐铜镜前,一头乌黑如瀑的青丝被琉璃巧手用盘发簪随意一绾,并缀以紫玉坠子的步摇装饰,正配这一身雅紫襦裙。

仙岁然盯着铜镜出神,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绣以银线蝴蝶的淡蓝披帛,不由得担忧被禁别殿的缪岑元:“琉璃,他如何?”

琉璃为仙岁然戴上银铃耳坠子,道:“现下性命无忧。”她瞄了一眼铜镜里一脸愁容的仙岁然,“这次王上甚是恼怒,恼公主您私溜出宫,更怒驸马爷竟不顾王宫颜面

,不念与你已定亲,厮混烟花之地……欲退了这门婚事……”

仙岁然抿唇,一听要退婚,腾地起身:“我要去见缪岑元!”

见状,琉璃急了,手里还捏着另一只耳坠子追上前:“公主!”

仙岁然前脚还未迈出殿外,把守殿外的内廷侍卫后脚便上前俯首揖手。

“让开,我要出去!”仙岁然拿出一腔派头作势要闯出殿。

“公主,还请莫为难我们当值的。”内廷侍卫语气恳切。她若再硬闯,便显得她这公主不得体,无理取闹了。

琉璃轻拽了拽仙岁然的衣袖,嚅嗫道:“公主,我们……还是回殿吧。”

仙岁然眸光一黯,愤甩衣袖撒气。

区区内廷侍卫把守就想困住她?太小看她了。

正殿门把守森严,她……自有法子!

琉璃惶恐不安地搓手,生怕动静引得值守殿外的内廷侍卫怀疑,低声道:“公主。”

仙岁然从窗棂探出脑袋,笑语盈盈:“琉璃,快点!”

此窗棂乃是秘密打造,仅她与琉璃知晓,以殿内观赏屏风做掩护,将窗棂掩藏,至今无人疑心。

先前她与琉璃私溜出宫去寻缪岑元便是经此钻了侍卫把守的空子,一路从偏僻无人值守的后宫内廷偷溜出宫的。

缪岑元被关的偏殿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这里常年无人居住,遂无人打理,很是破烂不堪。

仙岁然与琉璃鬼鬼祟祟贴着墙边卑躬挪步,生怕被值守在偏殿的侍卫发现。

绾发上

的步摇随风轻轻摇曳,仙岁然转念一想,她堂堂公主何须偷偷摸摸鬼祟如贼!

这是陈国内廷,偏殿里是她的夫君,她来瞧一眼有何不可?

片刻,仙岁然挺直脊背,示意琉璃搀扶她,她要让缪岑元瞧一瞧,她可比云喜阁里的姑娘摇曳生姿。

侍卫一见公主亲自驾临,面面相觑犹豫再三,这才放行。

仙岁然示意琉璃给他们赏银,有眼色的人确实该赏。

推门而入,殿内陈设寥寥无几。

缪岑元一袭冰蓝袍服立于画案前,左手轻捏右手袖口,右手握狼毫提笔挥洒,犹如画中人,低眉凝眸间让她一颗凡心如烟火绚烂。

“你还要正大光明地看我多久?”缪岑元将笔搁于青玉石笔架上,抬眸将她的痴样收入眼底,瞄了半晌她只戴了一只耳朵的耳坠子才悠悠敛回视线。

偷看他被逮个正着,仙岁然脸不红心不跳,甩袖踏步,义正词严:“我看我的夫君,有何不妥?押你回宫完婚,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天下皆知。”

缪岑元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论歪理功力她天下第一。

“家父已得王上召令动身赶往汴京,想必是为了我与你的婚事……”

仙岁然愣神思忖,长辈相见,定是商议他们的婚事,他既已弱冠,她也及笄,婚期是该提上日程了……

仙岁然从出生起,便与常人不同,命里水逆不说,天生与鬼神圣灵犯冲。

每逢中元节,父上与母上便百般说

辞将她困于宫殿——中元节鬼门大开,鬼物生灵作祟,以免她碰上百鬼夜行等不洁之物,沾染她眼。

身为陈国公主却无法尽公主之职为陈国祈福诵经,她心里总过意不去。

可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自身招惹鬼神圣灵,若无佛木符佑她,她怕是也不能安然度过这么多年。

虽说上苍对她不公,但也不薄,好歹与她命定姻缘之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他表面佯装风流毫不怜香惜玉,实则却是嘴硬心软。

“早日完婚,也好让你心归家府。”仙岁然双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副严妻之态。

“公主。”缪岑元无情打断仙岁然的飘远思绪,白净修长的手轻执起案桌上的宣纸,“悔婚书还请公主过目。”

悔婚……书?仙岁然双眼蓦然睁圆,一脸难以置信地提裙上前。

她一把夺过他口中所说的悔婚书,情真词切,当真是字字诛心。

她是仙岁然,是陈国公主!他想悔婚?她偏不遂他的愿,她看中的人五花大绑也要夺得,何况区区逼婚小事!

仙岁然利落地撕毁墨迹未干的悔婚书:“缪岑元,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缪岑元盯着她气鼓鼓的脸,心中微涩,喉咙发干:“公主莫强人所难。”

“我是公主,何人敢不遂我心意?”仙岁然说得心里发虚,折子戏里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可她偏偏想尝尝强扭的瓜是何滋味?

父上将缪岑元关押在此是明智的,待

他们完婚,他便再也无反悔之机了。

仙岁然转身欲出殿,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从袖里摸出衿缨,撒气似的愤愤塞入他的手里。

这可是她让琉璃教她的针脚,她一针一线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出来的呢,里头的香料也是她亲自调配。

看着她摔门而去,缪岑元紧握着衿缨,迈步欲追,却又生生止住脚步。

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奉家父之命来汴京买地皮开府为迎娶公主做准备,可他赴汴京却夜宿云喜阁,故意放出消息让公主知晓,便是想让公主失望至极而主动退婚……

望风折返的琉璃远远瞧见公主如壁虎伏于门上,耳朵紧贴静听殿内动静。

琉璃挥手支走值守偏殿的护卫,缓缓靠近,不自觉压低声音:“公主?”

心虚的仙岁然经不住琉璃这悄无声息的一吓,脑门猛磕上门,动静不小,引得殿内的缪岑元心猛然提起。

“琉璃,你要吓死我?”仙岁然努力抑制声调,以免被缪岑元知晓她在殿门前偷窥。

琉璃一脸委屈,仙岁然见状也不忍开口责骂,轻揉着脑门:“我们偷溜出宫殿之事还未被发现吧?”

琉璃直勾勾盯着仙岁然脑门上磕红的一片,心疼地拧眉:“未被发现。”琉璃欲言又止,显眼地偷瞄她却被仙岁然逮个正着,琉璃只好如实相告。

原是她们来见缪岑元之前,缪岑元竟欲翻墙离宫逃婚,他躲过了宫中巡

逻守卫的护卫,却被神出鬼没的暗卫当场逮住,行迹败露,被扭送回偏殿。

仙岁然扬拳,拧眉磨牙,他不仅提笔写悔婚书……竟还逃婚?

那她就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还如何抗旨悔婚。

琉璃一听此计,面露绯红,结巴道:“万万不可,公主!”

仙岁然伸手轻敲着琉璃的脑袋,心意已决:“照我的吩咐去做。”

“公主……”琉璃带着哭腔。

“快去!”仙岁然轻声催促,眼珠转悠,轻哼戏调。

天色渐晚,春宵一刻值千金!

琉璃听令备了酒菜,偷瞄了一眼今夜势在必得的仙岁然,默默退出偏殿。

烛火轻燃,仙岁然佯装泰然端酒而饮,却呛咳得满脸通红,她用余光偷瞥一眼端坐软垫的缪岑元,一派正人君子作风让人忍不住想要越矩轻薄他一番。

仙岁然谄媚替他斟酒的模样让人不起疑心都难,五次三番让他尝一尝这壶佳酿,目光与他一对上,她便心虚地低头挠耳。

这酒有问题。

缪岑元唇畔忽而染上一抹了然的笑,手一伸将酒壶攥在自己手里,温柔轻语地替她斟满酒樽。

仙岁然招架不住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之举,兴致颇高地饮酒过量,本想浅尝辄止办正事,酒过三巡便将正事抛诸脑后——将缪岑元一举拿下!

缪岑元倒一滴未沾,不胜酒力的仙岁然却醉得迷糊。

她脸泛霞红,眯眼犯晕,一手高举酒樽,一手托腮凝望:“

咦?缪岑元,你怎么多长了个脑袋?”

话音刚落,她便冷不防打了个酒嗝,手提裙袖轻拭嘴唇,唇脂印于雅紫襦裙上,绽放如桃花。

缪岑元盯着她晕染在唇边的唇脂,倾身越过桌身,蠢蠢欲动的手缓缓靠近,却被她蓦然一睁眼吓得全身颤了颤,额角冷汗浸出。

仙岁然双眼脉脉含情,眼疾手快地执过缪岑元修长白净的手,拉到她原本白皙如脂却因酒泛红的脸颊上轻蹭:“夫君……”

她唤的一声娇滴滴的“夫君”酥得缪岑元骨头都要软了,若不是她醉酒松手,他怕是也不能猛然心惊回神,差点……他就想从了她罢了。

不管宅府勾心斗角,不顾朝廷权力制衡……他虽身担缪家嫡子与陈国驸马爷双重身份,可他只想与自己所爱之人相伴一生。

缪岑元盯着她在烛光中扑闪的睫毛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气,动作轻柔地从她手中抽出酒樽。生怕闹醒了她,她又会不顾公主身份做出奇怪举动。

他看她睡得如此香甜,眉心轻拧,她当真以为他非比常人坐怀不乱?


04

偏殿大门一开,微弱烛火迎风摇曳。

缪岑元敛起一脸温柔,警觉回头。

来人脚穿浅踏有意放轻步调,一袭白色狩衣,头戴立乌帽子,手执蝙蝠扇,清冷俊美的脸隐没在橘红的烛光里,一双邪魅足够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半眯,眼神锐利。

不省人事的仙岁然倚在缪岑元怀里,在旁人

看来两人举止亲密。

缪岑元手执宽袖轻拭她晕染的唇脂,冷面正色道:“不待通传便擅入偏殿,不知该怎么责罚才能抵过?”

“缪岑元,百闻不如一见。”

被唤大名的缪岑元身躯一震,此人着装异于常人,他与此人未曾谋面,此人却识得他?

缪岑元皱眉凝眸,声音冷冽:“你是谁?”

“阴阳寮新上任的阴阳师,神东迟。”神东迟紧盯着缪岑元揽住仙岁然的臂膀,腮帮子紧凹,为不越内廷礼仪止步不前。

师承阴阳师,不负他待如父亲般的师父安令奇明的厚望,他此番奉旨得诏入宫,一是为朝廷占卜行事的吉凶,二是为公主仙岁然及笄之礼后的大婚选个良辰。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与肩负的重任,也知道缪岑元是公主的未来夫君,更知他只是为保陈国安泰、为佑公主一世平安的阴阳师,仅此而已。

“夜已深,公主该回殿歇息了,虽说你与公主有婚约在身,但还未行成亲之礼,公主夜宿偏殿恐有不妥,礼仪之教不可违。”

缪岑元将神东迟转瞬即敛的敌意尽收眼底。

若不是琉璃急匆匆入殿打破剑拔弩张的氛围,今夜内廷怕是不安宁了。

琉璃见到神东迟一时惊诧得忘了行礼,被他冷面一记低喝吓得身躯一颤。

“愣着干什么,还不扶公主回殿休息!”

“是。”琉璃垂手乖巧应道,搀扶醉酒入梦的公主回殿,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若是神东

迟知晓公主今夜所安排之事,他对公主无法重罚责骂,受苦的便是他们这些侍奉之人啊。

常年在宫中做事之人都知神东迟面容温柔实则冰冷疏离,若行事无手段,安令奇明又怎会在他弱冠之时便将阴阳寮交付于他。

神东迟五年前师承安令奇明担任阴阳师之职,肃清阴阳寮残支干党,整治阴阳寮内外腐败,雷厉风行的手段令朝中大臣忌惮。

朝中大臣为一己私利联合上书奏本王上,言辞恳切立意明确,望王上废除阴阳寮,将以阴阳师为首的占卜阴阳道士赶出陈国。

列满罪状的参奏却不翼而飞,指向神东迟用祟灵销毁于他不利奏请的流言不胫而走,王上为平朝廷议论下令彻查此事,却因无迹可循而不了了之。

对此事满腹疑虑之人暗中调查,终因神东迟行事无机可乘而碰壁。

半开的窗棂偷灌入夜风,拂起他们飘长的青丝。

两人面面相觑,缪岑元敛眸撑桌而起,双手背在身后:“阴阳师入宫不回阴阳寮,夜闯偏殿是何意?”

神东迟面不改色,手紧握蝙蝠扇柄:“我奉王上诏令回宫,途经公主殿外听闻公主私扰偏殿,特赶来瞧一瞧,怕公主扰了你的清静。”

“是吗?”缪岑元眼尾带笑却冷着脸,既知公主来此却不招摇,真是为公主考虑啊。

“夜深了,你也该歇息了,告辞。”神东迟话音一落,利索出了偏殿不再逗留。

直至偏殿的光

亮隐没在夜色里,神东迟才停步回头,眸里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05

头疼!脑袋里似钻进了蜜蜂嗡嗡作响,扰得仙岁然美梦难续。

脚猛地一抽筋,疼得她乍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拧着细眉双手掰扯着脚底板,待揉得好受些了,她这才打起精神环顾殿内。

眼珠子直转悠,她抬手敲了敲脑袋,她还没醒?她不应该和缪岑元在偏殿吗?怎么她又回来了?

“琉璃!”嗓子似琴弦断了一般嘶哑一鸣,仙岁然双手覆在喉咙处,猛咳几声,差点咳出三魂七魄。

“醒了?”一记低沉、细辨却暗含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化开。

仙岁然被这陌生的男声吓得三魂丢了两魂,颇有被调戏的气势,随后她大喊救命。

“小仙。”

仙岁然闻言噤声,可嘴巴仍保持张大的动作,她仔细地盯着屏风后的那抹颀长身影,从小到大,只有一人如此唤过她。

神东迟,她的亦师亦友。

神东迟着一袭白色狩衣,手捧色彩鲜艳的壶装束从屏风后走出来。

自五年前,神东迟师承阴阳师后,因其师让他返东瀛以精进修阴阳道,她便与他再也没见过面了。

即便他不在陈国,她每年的生辰他却从未忘过,托人越洋送来的物什甚合她的心意。

仙岁然一见神东迟,便喜上眉梢一跃而起,连珠绣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奔入他早已张开等候的怀抱中:“神仙!”

“神仙”这

名是神东迟做她儿时伴读时,她一时兴起唤的,一唤多年,便再也改不过口了。

他说,他喜欢这个名,似能潇洒恣意。

一别五年,他相貌依然,身材瘦削却匀称结实,明眸依旧如星。

神东迟一手托着壶装束,一手顿在她青丝如瀑的发顶,任由她蹭在他的怀里。

“然儿,”神东迟眉心轻拧后舒展,谨遵身份有别,不动声色地与她隔开距离,“我给你带了一套东洋贵族女子的壶装束,作为你迟来的及笄之礼。”

仙岁然眯笑,如获至宝似的轻托过壶装束,颜色鲜艳张扬,绸面绣花精致,她赞道:“好漂亮。”

“然儿喜欢吗?”

“喜欢喜欢。”仙岁然拿着壶装束在自己身上比量,“尺寸正好。”

神东迟眼含深情:“就是照你尺寸找的上等裁缝定制的。”顿了顿,问道,“然儿,来年入夏,东瀛有天神祭,你愿与我一同去吗?”

仙岁然一听要越洋游玩,干脆答应:“好啊。”

神东迟敛眉一喜,来年可期。

琉璃端铜盆而入,向公主与神东迟行了礼,便安静地绕路至镜台。

昨夜公主行事莽撞,她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却未多加劝阻,她自知有过错。

仙岁然一眼就瞧见了今日格外安静的琉璃,不明所以:“琉璃,你今日格外寡言,出什么事了吗?”

话音刚落,仙岁然便觉察不对劲,昨夜她造谋意图灌醉缪岑元欲行不轨,可今儿一早,她却

在自个儿宫殿醒来,衣衫完好……莫非王上与母上已听闻此事?

“糟了!”她要去瞧一瞧缪岑元是死是活!

神东迟自是知晓她神色如此慌张是为谁,面上黯然,心忽而闪过一瞬自私:“然儿。”

仙岁然衣袖被神东迟一攥,猛然后退,她内心焦灼,牵挂缪岑元安危。

“缪岑元性命无忧。”

仙岁然松了一口气,安好便好。

她抬眸,满脸疑惑被神东迟收入眼底,他不温不火解释:“你昨夜醉酒偏殿,我让琉璃送你回殿。”

“神仙,你昨夜入宫的?”

神东迟点头,又道:“你与缪岑元虽有婚约在身,但总未行成亲之礼,大婚前,还是要掌握分寸避嫌。”

一想起昨夜她想做的荒唐事,脸便染上霞红,她喃喃道:“我知道。”

神东迟眉头一蹙,手执蝙蝠扇轻敲她肩头,拂开一团戾气过重的黑雾,怕她疑心多虑,遂编造一个由头:“衣衫沾染了酒渍。”

仙岁然听信,耸肩扭头张望,却被神东迟一柄蝙蝠扇敲击脑袋,她吃痛惊呼。

“去换身衣裙,不然你如何向王上与王后请安?”

仙岁然了然,佯装起狐狸鼻尖轻嗅,唤来一声不吭待命原地的琉璃替她梳洗换衣。

“佛木符带在身边吗?”神东迟不放心地问道。

仙岁然点头,佑她平安的佛木符她自然带在身边。

仙岁然自出生便命里水逆,与鬼神圣灵犯冲。

每逢七月半,鬼门大开,邪祟灵力强

大,为保她安然只能将她困于宫殿,随着她年岁渐长,以佛木符驱鬼物生灵不洁之物,佑她平安。

除七月半邪祟冲破自身束缚能伤她,平日鬼物生灵因惧佛木符威力是万万不敢靠近她一步的,可怎么……未成形戾气过重的黑雾能近她身?

仙岁然莞尔:“牢记神仙之言,万不敢忘记,时刻带在身边。”生怕他不信似的,她从里袖摸出佛木符在他眼前轻晃。

五年前离行之际,他送以佛木符以替他守她平安,他离开陈国一是听从师父吩咐精进阴阳道,二是为寻得她自身招惹鬼神的根源以根治,却无迹可循。

如今看来,她招惹戾气鬼神圣灵的气道怕是连佛木符也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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