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故人归去无归期,轻许一生相思

不知君行远,惟愿君可归。

ID:raozhias

夜初凉,正是秋日梧桐遍山肆虐,屋旁一丛秋菊亦是如火如荼,山风呼啸,房中烛影轻摇。

守山的是个前几年才出阁的新嫁娘,丈夫死于疫病后,她便被婆家遣到了这边,月底有人送一趟粮食物什过来。她因着自己勤奋又手巧,在屋旁种些花儿啊菜啊调剂那原本单调的日子,天色暗下便就着烛火绣些花儿啊草啊的偷偷拿到集市上卖,几年光景下来,也攒了些细碎的银子。

到了这鲜少有人踏足的深山老林里,她只能同些鸟儿啊兽儿啊的说几句话叹几口气,它们也精着,只尝她种下的菜和挂在檐下的腊肉,并不动她喜爱的花儿半分,她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它们去。

一次夜雨倾盆山林大动,一只野鹿用角顶开门把她叫醒,驮着半梦半醒的她在大雨里奔逃,一回头,身后的木屋已被大雨压塌。她捡回一条命,只可惜这传奇无人知晓,回婆家住了一个月,等匠人们将她的房子修缮好才又搬回,夜里万籁俱寂,那野鹿在窗边叫唤几声,听得她应了才跑开去,闪身隐于丛林夜色。

在烛火下熬到眼睛发酸,照例在窗框上敲了两声便捧着烛台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将灯罩取下放到一旁,烛火自有风灭去,她也安心阖了眼一觉到天明,窗外野鹿闻声离去。

第二日有人在外面敲门,她揉着朦胧的睡眼跑过去,脸上还带着几分慵懒缱绻,衣衫稍整些,一开门便应声道“冯奶奶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却见着门外人并非熟客,立时又将门掩上了些只露着一双眼,双目先是一怔,再是大喜,继而是失落,最后恢复原样,那些情绪转换极快,叫门外的人看得不禁呆了眼。

他也觉着唐突,支吾着道:“搅扰了姑娘,请问能否讨口水喝?”

她打量着那人的模样,应不是坏人,只关了门跑回去把剩下的衣裳穿上,再回到门后,门外人已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许是被饿晕的,她把他扶起来靠坐在门边,并不让他进去,拿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看他抿了抿唇似是还不够,轻笑一声,跑回去又给他倒了一杯。

那是个生得肤色微黑、身高体壮的男人,身上穿着不知是哪家的官服,腰间一把佩刀好生吓人,遍寻周身无伤无血,便给他放了一壶水一碗稀饭,起身去了屋后劳作。她要趁着冬天来临前搭个铺满稻草的棚子,到了大雪封山滴水成冰的日子可救下不少生灵。

那男人清醒过来后擅自推了门进去,去到窗前看她正忙碌着,从窗户上跃了出去,一把接过了她肩上略沉重的柱子。

“官爷可好了些?”她倒是自在得很,脸上并未见着羞怯与拘谨,倒像是见惯了人倒在她门前似的。

“好多了,多谢姑娘收留。”

“官爷为何会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追犯人,不知他躲去了何处,想来应就在附近。”

他在这山林里追寻了两天两夜,迷了路,实在要撑不住时见着了她的住处,心下大喜,忙不迭地奔了过来。

待棚子搭好,给她运送稻草来的冯奶奶也恰好到了前边儿,她嘘了一声叫他躲去另一边不要教人看到,丢下几根麻绳跑了开去。冯奶奶将她这住处前前后后转了个遍,他也跟着躲着转了个遍,正想着要不要趁机走远些以免给她招来非议,冯奶奶对着正忙着搬稻草的她说:“你婆家人说你无端端买这稻草要花钱,月底不能再给你那么多粮食,你得自个儿到镇上取去,送粮的老梁头回乡下去了一时找不到人来。你婆家人的日子也过得紧着呐!”

她并未生气,笑呵呵地回了冯奶奶:“不妨事,我自个儿到山里寻些野菜也能过一阵子。”

一捆又一捆的稻草被卸下车,她头上顶着几根,站在院门前目送着冯奶奶远去,一回头看到他站在屋角,笑了笑,问他可要吃些什么,他有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问:“姑娘已许了夫家了吗?夫君何在?”

“他被疫病带着见阎王去了,我独自一人住这儿守山林,再过阵子要有人来伐树,我得看着些,平日也不能教人偷砍了去。”

闻言,他松了口气,四下里张望了一阵,仍站在屋角没有移动。

她兀自进了门去开始做饭,把檐下最后一条腊肉切下一块,喜滋滋地放进热水里洗洗干净,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他,笑问:“官爷可爱吃腊肉?这山里没什么可吃的,独剩这点儿还能招呼人。”

他有些迟疑得点点头,再连忙道:“在下不挑这些,劳烦娘子照顾还供吃供喝,怎敢挑剔。”

她只一笑,又转回了厨房。

在她这儿吃了一顿饱,他心下过意不去非要给她银两,夜里去了后面的稻草堆上歇息,她便将烛台放在窗框上,二人隔着窗也能闲聊上大半夜。他的耳朵很是警惕,听得黑暗处传出窸窸簇簇的声响,抽出刀就要扑过去,却是一只野鹿跑了开去,不一会儿绕到前门把门顶开,她正睡得迷糊,受到惊吓叫出了声。

他从窗户里跳进来,撞倒窗框上的烛台,举着刀就要向野鹿劈杀下去,她这才回过神将他拦住,二人相望片刻,她倏地红了脸,裹着单薄衣衫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他也深觉不妥,便又跳了出去。她红着脸将野鹿劝走,关了门躺回床上。

“那犯人必定也在这山林里迷了路,若能走出来必会来你这儿讨要吃喝,在下生怕娘子遭他毒手,方才一时失态才、才……。”他连忙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些不自然。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本就容易教人想入非非,她又不是不识人事的小女儿,想到屋后窗外就有一个陌生男人躺着,心下便总羞得厉害,低应一声“不妨”便用被子遮住了脸,掉在地上的烛台早早熄去了烟火气息。

他一连待了好些日子,每日清晨出门去巡山想找到那奔逃多日的人,她给他备好干粮和水,告诉他要如何辨认方向才不至于在这山林里迷了路,等他夜里回到原地,桌上已备好三两热乎小菜和两碗白米饭,她守在门口等他回来,一看见他眼角便向下完成一轮月。

到第十日,他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后找到那个已死去的罪犯,因着尸身已有腐烂的迹象,身上又被野兽啃咬了几个口子,遂就地掩埋了那人。回来同她告别,她垂下眼,心有戚戚焉,道:“你不来还好,一来便弄死个人在此处,过两日有人上山砍树发现了他,人家可怎么说得清。”

“那……我将他的尸首烧了?”

“这儿都是树,若是把山烧了可如何是好。”

这下他也犯了难,支吾许久,犹犹豫豫地看着她问道:“那、那……你随我走?”

她旋即转身回了屋里,脚步轻快。

他心下忐忑着,跟在她身后离开了那深山,将至镇口,她回过头一脸狡黠地冲他笑了笑,将包袱扔给他叫他在镇子口等着,她要去婆家拿她最后一个月的粮食,可以路上吃,不能吃的可找个地方卖了换些银两,说罢,向着热闹小镇而去。

她很快便背着一筐大米几串腊肉和一些别的东西走了出来,像江南山水里采茶的姑娘,兴致盎然,一路哼着小曲儿,可等到了镇子口却再不见他的身影。她站在镇子口那石门下张望了一刻钟,表情逐渐黯淡下来,手足无措着,很是艰难才迈出了第一步。

回到山里正是黄昏,野鹿守在门前等她归来,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路口,高兴得站了起来向她飞奔过去,蹭了蹭她示意她将筐子放到它背上。这样通人性的野鹿,她却没了兴致去同它说话,在门前台阶上坐到夜色降临才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关上门。

半夜有人在外敲门,守在她床边的野鹿很是警惕地去到门后,她紧着一颗心将蜡烛点燃,半晌才听到门外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睡着了也好,我是不能带你走的,只好以这仅剩的银两谢你相救收留之恩。”

她坐在床上听着,听到有人放下东西下了台阶,眼眶一热,慌忙站起来出了声道:“官爷可是家中已有妻妾?”

门外的人怔愣片刻,低低地回了她道:“是。”

“明白了,你去吧。”

她重新躺回床上,将野鹿唤回,在它身上轻轻抚了抚便又将蜡烛熄去。第二日她在清晨的光线里将门打开,门前安躺着她的包袱和一小包银子,她攒了这么些年的银两还好好地放在包袱里不曾动过。

轻声唤来野鹿,问它可愿随自己浪迹天涯,在这山林里待了这么些年,她早已厌倦了此处的冰冷与空寂,入了夜那浓如墨的夜色叫人心惊肉跳,常年只有她一人待着,纵是再胆大,怕也早遁逃而去。

做了此生最丰盛的一顿饭,她一边吃一边赶着将所有粮食做成干粮,收拾出一个更大的包袱,给野鹿套上绳套再放上包袱,一人一鹿就这么上了路,不思回首。

她给野鹿取名叫“杳杳”,一路上杳杳长杳杳短的叫着,绕开镇子径自去到下一个从未去过的小村庄,村里人不曾见过她,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细细的汗珠,找一户人家借了个地方过夜,风尘仆仆的模样叫那户人家惊奇不已,她只是连声感谢便牵着她的鹿去了那借来的一个栖息地。

很快就会有人到山里去砍树,他们定会很快发现她已经逃走叫人来追,她靠着干草吃着米饼傻傻地望着棚户外面的天,问杳杳饿不饿,把手上的米饼分给它一半,再一觉到天明。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连赶了几日的路,去到一座处处写满了繁华的城,人们总算不再对她的杳杳指指点点一脸惊奇,反倒是她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找到一处客栈落脚,不多时客栈小二便过来敲了门,很是欣喜地在门外道:“有位贵人来了我们店想见姑娘一面,姑娘可否赏脸?贵人说了,只是看看。”

小二给她安排的房间在后院,方便她把杳杳牵过去一同进屋,她就着一盆才打来的水胡乱洗了把脸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是夜,难静。

她并不知那许多人事,专程追到客栈只为看她一眼的贵人将她接到府上,知她当了几年寡妇婚契还在原来婆家那儿,便叫人拿了银两赶过去,她婆家人虽气不过,但碍于那贵人的面子也不敢强要她回去,只等收了银两人走后一口一个“骚蹄子”的骂着泄愤。

她便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贵人府中。

贵人给她安排了一个别苑住着,别苑更名云鹿,云之意为她乃是云中仙而来,那野鹿便是她的坐骑,古来鹿又多寓意着吉利,贵人便更是欢喜,吩咐专人去照顾她的杳杳,府中花园皆由着杳杳肆意游走。

摇身一变成了贵人小妾,她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富足许多,又不喜外出与贵人的其她妻妾打交道,不知那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于是贵人便总爱来她这儿过夜,一连三月,宠溺不绝,窗外越是大雪纷飞寒凉难阻,她眼角眉梢的娇媚便愈发俏丽动人。

一去半年,她忽然腻了那别苑的单调风景,牵着杳杳出了府,身后跟着三三两两的随从,立时将她游走闲逛的兴致跟得没了影儿,意兴阑珊时,他就那么闯进了她的视线。

不过半年不见,她已有些认不出他来,站在过往的人群中定定地看了很久,只知道那身影很像他,脸却怎么也瞧不真切。她也一改守山时那朴素的打扮,看到他孤身一人手按佩刀大步穿过人群,却像是从未见过她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回到别苑她黯然神伤了两日,叫人去打听,知道他要在这城里长住,心口愈发堵了,贵人派了下人来邀她过去一同见客,她失魂落魄地去了,却瞧见他也在,站在门外怔了怔,他也认出了她。

他说他曾回去找过她,只是迟了一步,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不曾想,再见面时她已成了别人的妾。

入了夏后贵人便鲜少再来她的别苑,别处的小妾还妖娆着,就又娶了一门妾室进来,于是她别苑里的下人便也跟着懈怠下来。她有些心慌意乱地抱着杳杳不出声,躲在房里思虑半日,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离开房间,独自一人去了他的住处。

“……若你心底轻贱我,我便能将自己变作风尘女子只为讨你欢喜;若你需人伺候吃喝揉肩捏背,我亦可为奴为婢将你侍奉得妥帖得当。我从不在乎身份是妻还是妾,你若还念着那几个晚上的好,何不就这样将我带走?”

他沉默许久,她便又从他眼底里瞧出了犹豫,那犹豫比他当日悄无声息的离开更让人难以接受,心下了然,便着了衣衫隐身于门后,吐出心门一口浊气,回了别苑。

他再出现在府上时她不再刻意赶过去只为瞧他一眼,杳杳像是知她心意似的,躺在她身边静静陪着她动也不动,时空静谧若幽谷深林。

然而她死了心,他却上了心,拜访府上的次数越来越多,见那贵人身边已换了数位佳人,不愿去想她过得是否如意,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她肯出府逛街的日子,他着急忙慌地将她扯到一旁不管不顾地吻了她说要带她走,她只是看着他,久久才低声回道:“我有孕了,怕是走不得。”

这一次不等他犹豫好回过神,奉命跟随她的随从便寻了过来,那之后她便再也没听到过他到府上拜访的消息。

她怨恨了那样无止境的漫漫长夜,先前的婆家人生怕她留在镇上会勾三搭四坏了他们家名声,狠心将她送到深山里锁着,那里素来不会有人过去,尸骨遍地的不祥之地,只有外来人才能闯得那样肆无忌惮,她没有钱银逃不得长远,只能在那里待着,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后才不那么怕那深夜与猛兽。

府上的大夫人命人给她送来安胎药让她喝下,她看着那碗药只是凄凄笑了笑,仰头喝下,当夜便落了胎。贵人大怒难遏,一群舌灿莲花的妇人将这罪过归咎于她自己,她不屑去与她们辩解,不需人请便自己出了府。

才小产完的身子撑不了她走多远的路,杳杳拼了命地从那伙人手中逃出来,背了她便火速向城外赶,奉命前来追赶的人瞧见这景象一个个瞪大了眼,愈发信了她与那鹿并非凡间俗物的话,叫一人回去禀报,其余人等继续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鹿消失在视线中。

她只听得耳边的风呼呼响着,伸出手触了触杳杳的后背,听它叫唤几声响,一时竟笑出了声,深夜有繁星与静谧点缀,她有杳杳作伴,此生何求?

“杳杳啊杳杳,最终也还是只剩你陪着我。”他们停在最后一块还显空荡的土地上,对着那幽幽夜色犯起了困。

杳杳一声长啸,惊起城外林中许多生灵,身后,兵马已至。

三年后

“娘亲,杳杳要吃那个。”

“方才不是才吃了一串?”

“杳杳还要嘛。”

“好,娘亲依你便是。”

她取了钱袋,待冰糖葫芦拿到手才放回,牵着那粉嫩嫩的小人儿就要走,身后追来一个老嬷嬷,心惊气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她叫住:“夫人不好了,圣上派人来抄家,老爷和大夫人都被下了狱!”

她不慌不忙地把冰糖葫芦交到那小小的人儿手里,捏了捏他的脸同他亲热了一番才一把将他抱起转过身看着那老嬷嬷:“都被抓了吗?”

“是,另外几位大人也一同被抓了起来,老爷叫奴婢赶过来让夫人你快逃,务必要护好小少爷不能使老爷断了后啊……。”

不等那老嬷嬷交代完,一辆豪华堪比行宫的马车朝这边驶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不动,待那马车行至跟前,上面走下来一位公公毕恭毕敬地对她作了揖道:“夫人,圣上有请。”

那老嬷嬷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叫人把小人儿先抱上马车,走到老嬷嬷身边莞尔一笑轻声道:“当年他将我的杳杳当作祥瑞送给皇上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另外,我的杳杳乃是皇子,可不是什么你们家老爷的后人……。”

她轻笑一声离去,身边叫杳杳的小人儿伏在她膝上睡了过去,手上还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她一手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发一手轻轻拿过他的冰糖葫芦,轻吮一口,苦到了心里。

“他那么像杳杳,可终究不是杳杳,杳杳直到死也没有舍得放开我,后来的杳杳也是……娘亲的小杳杳啊,你陪在娘亲身边一辈子好不好?”

好是不好,终究还是只能等死后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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