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底的时候,坐高铁南下回家。依旧特意选了靠窗的座位——乘车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不想做,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听音乐也是幌子,其实根本听不清的,有时甚至干脆扯下耳机不听了,只是静静向窗外看去。铁道两边大多是田野和山丘,这个时候看,远远地,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看风景又何尝不是借口呢?在我眼里那更多是无意义的绿色,我默默看着,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突然,毫无意义的绿色上,冒出了五颜六色的花团。一眼看去,淡灰色的天空下,它们像是奇迹,像是盛装打扮去庆祝节日。以前坐车怎么没发现呢,我心想,这里种了这么多花儿啊,鲜艳得几乎不真实。我很感兴趣,把脸又朝窗户贴了贴,想看得更清楚。一瞬间,我好像被人拽了一下。
那是一片墓地。
鲜艳的假花把一块块碑装点得很好看,仿佛把生命所有的色彩都凝聚到了它们身上。是的,很好看,倘若不知情,草地上花团锦簇多么好呢?但是,那毕竟是坟。人们极力把它打扮得美丽,它依然面无表情,把庞大而冰冷的未知堵在生者的胸上。
我心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难说清楚是什么。只强烈地感受到置身事外,好像被死亡冰冷的手指捂住口鼻,冷冷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只觉得死亡的力量如此巨大,人们好像在取悦它。又想着人远观死亡的时候看到的是繁花,走近了却是坟墓。千头万绪难以理清,我隐约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死亡用冰冷的手指触碰着我,我却为它歌唱。”这样的句子浮现在脑海里。
命运有时也如此离奇,火车还没到站,一位亲人就在家乡去世了。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亲人的离世。但是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突如其来的悲哀。
第一次的时候,听到消息感觉懵懵的,并不震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带来消息的人一同走去灵堂,路上觉得肢体很僵硬,脖子的转动显得有些困难,吸一口气,空气也是沉重的。身旁的人在说,在抽泣,我努力思考着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行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自己的言行犯下错误——这本是不该的,我不该思索自己的外在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悲伤得难以自持,没空管其它的事情。可事实却是,我感到自己的心很空洞,什么也没有,压抑但平静。
丧事过后,生活的缺口合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第二次,我依然像只木偶。看世界,自然觉得奇怪;看自己,更是觉得奇怪。
这次我有更长的时间来思考面临的一切。在外人看来我可能缺乏感情,面对亲人的离开没有太多眼泪,不会怎么表达悲哀。我对自己说,我只是不喜欢把自己内心的柔软袒露给别人。然而当我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剖析自己的时候,我发现并不是这样。我的心特别平静,好像死的是我自己一样。日常生活一切浮躁都被擦除,我成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浮在天花板上,无需采取任何行动,就这么看着,看着哭泣的人们,看着灰色的世界,一直看下去,再也不会回到生活中。除了死亡,什么还能带来这样的平静呢?
追悼会在一间很大的厅里举办,那是在春末,印象中却觉得厅里很冷。棺材运往火化室的时候,家属冲上去又被拽下来。厅里全是哭声,低声的呜咽,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看着被撕扯着的人们,好像突然被堵上耳朵,一切声音都显得极为遥远,那扬起腿一瞬间的画面,也定格在我的视野里。我没有行为能力,我的手脚都动弹不得。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机械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或许,真正躺着的是我。
我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把冰凉的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上。走出大厅,我依然没有活过来。
我试图把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归结为我对于死亡的态度。人总是害怕死亡的,因为死亡代表着未知的恐惧。可我觉得我好像并不害怕,对自己亦是如此。世事永是盘旋,也许离开竟是出口。是因为我对人生丧失了期许吗?我并不想承认。那就姑且认为偶尔是的吧。我认为生命就像流水,平静地向前流去,哪一天汇入死亡的湖泊,便也就自然结束,不分你我。
前两天夜里做了一个梦。破旧的公交车上只有我和一个女孩。她眉毛很黑,有一个明显的弯钩;眼睛像猫,略略眯着,带些敌意和诱惑的神色。她说要带我去一座荒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她会断绝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让我永远消失在岛上。可是我觉得平静,甚至有些快意。
我们下了车,来了一批做客的人,是我所熟知的人们。大家忙着搬桌椅聚会,好不热闹。女孩示意我该走了,我随她走进一间屋子。隔着办公桌,她递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字。纸上大意是说,我消失后,会告诉外界这是我自己的事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那一刻,我才真实地意识到自己要葬身在这座荒岛上,要永远从世界上消失。
我害怕了。
有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闪现,一丝感觉冲进我的意识,那是我生活的环境带给我的熟悉感。接着很多纷杂琐碎的事情都进入脑海,我忽然觉得舍不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令我难以割舍的东西。我一度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挂念,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曾拥有。
在外面聚会的朋友突然进来找到我。我非常害怕,把手里的纸塞给她,躲在她身后说出一切,求她带我回去。办公桌那头的女孩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像是鄙夷着我的懦弱和失信。
我醒了,屋里一片漆黑。
你看,你还是害怕死亡的,虽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尘世有这么多事情让你放不下。我这样对自己说。实际上我是高兴的,高兴自己对生命有这样秘密的爱。
可是我又怀疑了,梦里让我害怕的,是失去呢,还是走进一片未知呢?
我躺在床上,可是并未走进无解的死亡。沉睡之后,明天早上又是一个活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