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许多读者所言,《逃离 》开篇看不大懂。我也一样,不知道老太太絮絮叨叨在说些什么。可是越往后,脉络就越清晰。粗略看完整个故事,回过头来再细细品读,我不得不佩服爱丽丝·门罗的叙事能力,佩服她的睿智与冷静。
《逃离》,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卡拉与丈夫克拉克生活在一个偏远乡镇,靠经营跑马场为生,由于地理与气候原因,生意惨淡,仅够勉强糊口。邻居贾米森·利昂是位上了年纪的诗人,长年卧病在床,比先生小得多的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是一所大学老师。因为需要那份工钱,卡拉不得不在贾米森家做帮工。贾米森先生离世的讣告令卡拉与克拉克意外得知,诗人生前曾得到过一笔丰厚的奖金。穷则思变,克拉克不断筹划预备敲诈贾米森太太,起因就是卡拉为了引起他的重视而编造出的曾经受过诗人性骚扰的谎言。卡拉异常痛苦,因为丢失的弗洛拉(小白羊),因为害怕她无意中的谎言会让贾米森太太无端受伤害,因为与克拉克之间时断时续的龃龉。而贾米森太太由于诗人离世后这段难熬的经历,又加上膝下无子女,前所未有的孤独使她对健壮单纯善良的卡拉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愫。面对贾米森太太的关爱,痛苦的卡拉忍不住放声大哭。在贾米森太太的诱导与帮助下,卡拉决定为了自由进行人生的第二次逃离(第一次逃离是从父母家出逃与克拉克私奔)。可是当卡拉登上大巴逃往异地的路途中,种种设想却又令她失去了勇气,最终逃而复返。经过这次 未果的出逃,克拉克与贾米森太太之间的危险一触即发,不料“弗洛拉”在紧要关头却鬼魅般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使得两者之间本来敌对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了人性共识的某种和解。经过这次未果的出逃,卡拉与克拉克也找回了最初的彼此,找回了积极的生活态度。无论是贾米森太太,还是卡拉与克拉克,经过这一戏剧化的过程,他们都明白了许多,最终都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迹。
爱丽丝·门罗的叙述能力的确非比寻常。她不是平铺直叙,留白处特别多,只在最关键处展示几个细节,那些细节有着非同寻常的重量,如同一部电影,仅用蒙太奇的手法呈现几个场面,便让你感受到了整个空间的广阔。有时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你读来,却发现,这一句话的背后,尽藏着那么多幽深的隐秘,你只有再联系前后文细细地读,才能发现更多的情节,更多的妙处。
比如,西尔维亚和她丈夫之间的情感全篇几乎没怎么描写,但仅从两处便可见一斑。她在处理遗物时说,”我真希望用不着我来把它们拉到镇上,我但愿能把它们全都塞进焚化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西尔维亚为丈夫采撷了一束紫罗兰,可是他看它们的时候现出一副无精打采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跟有时候看她的神情没什么两样“。就这两句足以说明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漠然。
比如,卡拉给了神志恍惚的西尔维亚一个吻,西尔维亚感觉”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
比如,全篇仅出现了两个镜头的“丽姬”的主人乔依·塔克。虽然只用了寥寥几句,但我们却能从中感受到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还比如,克拉克中学都没念完就跟家里没了联系,他与家庭关系的恶化一句就能让人明了——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
仅一句就能精准地说明一个人全部的心理活动,一两句就能让人窥见许多秘密的例子贯穿全篇,只有细细品味后才深解其中韵味。
《逃离》的调子是阴郁的,克拉克与周围人关系的恶劣,克拉克对卡拉的冷淡,贾米森太太对丈夫的死的漠然,克拉克随时准备勒索贾米森太太的处心积虑,还有卡拉和克拉克与至亲的不相往来,这一切就像里面多处提到的春夏之交的雨水,绵延不断,潮湿而灰暗。
然而,我却从中读到了爱的极度匮乏与爱的极度渴望。
我们每一个人,在沉闷压抑的环境中生活久了,爱与激情,终究会被随时出现的困境,矛盾,摩擦,斗争所磨灭。渐渐地,我们便会失却方向,失去斗志,失去耐心。渐渐地,我们的精神失去了支撑,我们急切想寻找精神的支撑点。渐渐地,我们终于不堪重负,对现有的生活产生了极度的厌倦。
于是,敏捷优雅挑逗的小白羊成了卡拉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善良质朴健壮的卡拉又成了西尔维亚“迷恋的小姑娘“;电脑成了克拉克的寄托;旅行成了乔依·塔克的良药。
由此,我顿悟,爱与被爱,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它不仅唤醒了我们在繁杂的俗世中丢失了的“人之初,性本善”的初心,还激发了我们对生活无比的热情,使我们逐渐变得成熟,冷静,理性,睿智。
卡拉的一生有两次逃离:第一次是逃离父母,与克拉克私奔。那时候她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对克拉克的爱情给予了她勇气,使得她对未来充满希望,毫无畏惧。然而卡拉终于没有完成她的第二次逃离,对未知的恐惧消除了她从西尔维亚那里获得的勇气,谁知道等待她的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困境和另一次逃离?卡拉最终无力承担自由的代价,她回到了克拉克身边,小白羊弗洛拉消失的真相成了她想要面对而又不敢面对的一个永远的诱惑。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终于能够理智地抵抗那种诱惑。
爱丽丝·门罗最终让我们明白,狡诈,善良,皆属人类共性;矛盾,挣扎,斗争都属常态 ;人与自然相互影响相互改造,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万物都应归属它本来的位置。逃离,不是因为渴望,而是因为厌倦;逃离,不过是梦幻。我们只有用耐心用智慧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各种困扰我们的问题,才能摆脱眼前的苟且,让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充满诗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