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茂行,89年,从事基层行政工作5年。
01
我们村是河南省禹州市下面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土地贫瘠,文教不宣,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出现第一个大学生。
一时间,父老奔走相告,无不以此为荣。
村里的老人讲,我们村从明朝建村,到现在几百年,读过书的不少,却只中过一个举人。
现在出了大学生,一毕业就是干部,鸡窝里飞出了凤凰,有了第一例,很快就会有第二例、第三例,大家都感觉自己脸上也沾了光。
02
这个大学生,我们都喊他老朱,是90年代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学历硬,底气足,名声广。
这么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一毕业就要端铁饭碗、吃公家饭,前途无量,哪个有女孩的人家不眼红。
很快地,十里八乡前来说媒的人,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不顾他家住的还是破瓦房,也不管他父亲瘫痪在床、弟弟一只脚天生残疾。
不中意姐姐还有妹妹,妹妹不行还有表妹。
简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把老朱稳下来,省得他上大学谈女朋友,自家的肥肉被外面的野姑娘叼走。
老朱呢,倒是油盐不进,他表示,婚姻大事,还是要听父母之命。
他父亲虽然瘫痪在床,母亲却是精明强干,讲话做事一点不输男人。
她讲,“老朱虽然上了大学,照我们村里的规矩,到了年龄还是要趁早订婚。
“我们家穷,讲不起条件,条件只有一个,哪家要嫁女儿给我们老朱,就得再赔个小女儿嫁给我们小朱。
“小朱右脚不好用,走不快,但将来我们家有老朱的,就有小朱的,老朱能吃上肉,就决不会只让小朱喝汤。”
这个条件确实吓走了不少人家。
诡异的是,还真有人答应了这个条件,就是我家斜对门的邻居。
他们家没有儿子,正琢磨着把两个女儿都嫁到同村,将来也方便养老。
这个将要嫁给小朱的小女儿,正是我的小学同学,朱莉莉。
当时正是1999年,澳门回归前夕,朱莉莉和我一样,只有10岁,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小朱的未婚妻。
小朱呢,已经16岁,刚初中毕业,再加上瘸着只脚,什么农活也干不了,在家无所事事,整天围在村里的小卖部里看大人打牌。
小孩子虽然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们还是为朱莉莉难过,要嫁给这么一个半残废的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倒是她大姐,捡了老朱的便宜,满脸挂的都是得意,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上。
我还真没见过老朱,谁让他这么低调,我们两家又离得远呢。
但这并不妨碍他神一般的存在。
我父亲教训我的时候,就总是说,吃东西挑三拣四,萝卜有什么不好的,人家老朱上高中从家里带馒头,就着自家腌的咸萝卜考上了大学;白天写什么作业,晚上再写,白天跟我下地干活去,看看人家老朱,人家是大学生,放暑假还要下地干活,人家可不用收割机,大中午用镰刀割麦子,给家里省了多少钱。
对于这些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来讲,老朱真是个完美的年轻人:大学生、勤劳、老实、孝顺、朴素。
我们村这个唯一的大学生,在众人的期待中,似乎早晚要飞黄腾达,打破这个贫穷乡村平平淡淡的历史。
03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老朱并没有马上升官发财,而是做了一名老师,而且还是我们村小学的老师。
农村里藏不住秘密,这里面的是非曲折,很快便传遍了全村。
老朱是师范大学毕业,自然要从事教育行业。
但教育行业也分种类呀。
那个年代的师范大学生是稀罕物,老朱的同学中就有分到省教育厅的,也有到省会教育局的。
但老朱没门路进这些省厅市局,又没办法留在大城市,只好响应国家政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基层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老朱就这样到了县教育局报到,通过简单的考试,便回家听从分配。
结果呢,分配到最后,老朱被调剂到了农村小学里。
留给他选择的小学学校没有几所,老朱只好选择到自己村里。
村里人背地里都替他惋惜,感叹社会不公。
但他母亲却死要面子,到处打圆场,说,“我们老朱是师范生,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国家安排他教书,教哪里都一样。
“我们老朱还想响应国家号召,跟他同学一起去新疆支教呢。
“我可不同意,咱教书育人,虽然说不分贫富,但回老家帮自家人提高教育水平,也是政策允许的嘛。”
老朱是我们乡第一个担任乡村老师的本科毕业生,乡里很重视。
他第一次上课时,连乡长都跑过来听课。
为了这次听课,我们把校园打扫得干干净净,村里大队出钱,修桌椅,刷墙壁,还请人在教室外面的墙壁上涂上鲜艳的标语。
村民在校园里放养的鸡鸭牛羊,也被赶出了校园。
那天乡长讲了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脑壳油光锃亮、头发稀少。
第一眼看到老朱,大家都十分失望。
他长得并不英俊,一眼望去,还有点老气。
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少白头,一双小眼睛藏在厚厚的近视镜后面。
上身套一件大了一号的白衬衫,松松垮垮的,黑布裤因为沾上尘土而显得发黄。
脚上穿一双塑料凉鞋,没穿袜子,露出粗糙的脚趾和发黑的指甲。
老朱明显很紧张,脸颊通红并沾满了汗水,右手拿着课本,左手不知道放哪里,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说出话来,“同学们,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今天我们学习第五课。”
他讲话语无伦次,不敢看台下的观众,只用了半个课时就讲完了课,站在台上手足无措,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我在心里开始嘀咕,老朱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嘛。
04
老朱教我们数学的时候,我读五年级。
前一个数学老师,是代课老师,是一个高中毕业没多久的学生。
他教书还不错,又会带我们玩,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因为工资低,又解决不了编制问题,他便辞职不干了。
老朱顶他的缺,但有编制,算半个干部,在农民眼中很风光。
老朱教书教得并不好。
他略微有些口吃,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例如和年轻的女老师讲话、被调皮的学生惹得发火、脑子里知道解题思路却不知道该怎么讲时,就会急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过了小半分钟,才会如释重负地吐出第一个字,然后语速飞快,恢复成正常人说话的样子。
除了口吃,老朱讲课水平也不高。
他一个大学生,教小学生解数学题,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况且农村的教育落后,有的学生连乘法口诀还不会背呢。
而老朱呢,解一道小学数学题也要讲好几种解法,叫我们怎么听得懂。
那时候,老师打骂体罚学生是件很普遍的事,老朱也同样不能免俗。
老朱的文明体现在他从来不用手接触学生,他的习惯是随手抽本书,把书卷成圆筒状,用书本代替手抽学生耳光。
当然主要是抽男生。
打累了之后,便展开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说教,最后啪的一下,把用来打人的书甩在人家脸上。
我从来不怕老朱打人,最怕的是他骂人。
他骂人不吐脏字,专拣人的痛处骂,不惜伤人自尊,务必要骂到你的心里去。
如果把学生骂出了眼泪,还会说哭个球呀,没出息的东西。
不过有个人他从来不骂,就是他未来的小姨子朱莉莉。
朱莉莉并不聪明,也不好学,因为知道自己迟早要嫁给老朱的瘸脚弟弟,上学的时候总是闷闷不乐。
老朱很想帮朱莉莉提高学习成绩,但朱莉莉不是学习的料,也不领他的情。
他自知愧对人家,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对她无可奈何。
老朱是大学生,和其他野路子出身的老师相比,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老朱很守时。
那时候小学还没装电铃,教师办公室前的老榆树上挂了口铁钟,到上课或下课的时间了,就由值班的老师敲钟。
轮到老朱敲钟时,他总是严格按照手表的时间,不像有的老师,敲钟时基本没有规律。
铃声一响,他就准时走进教室,从不迟到。
老朱上课从来不带课本,而是用备课本教学。
大概备课是师范大学规定的标准动作。
一堂课,在课本上也就薄薄几页纸,在备课本上就要扩张到十几页。
每次上级下来检查,老朱总是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慌张,其他老师呢,都争相借阅老朱的备课本,照他的模板应付,准不会有问题。
老朱的粉笔字写得漂亮,一撇一捺都写得有板有眼,笔画有劲道,不随便涂抹。
他还有个绝活,可以不用尺子打直线、画圆圈,直线像用绳子拉过一样标准,圆圈则和用圆规画得不相上下。
老朱为人不善言谈,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喜欢在村里抛头露面,在学生家长面前刻意表现师长尊严。
不上课的话,他就在办公室埋头批改作业,一放学就急匆匆地回家。
到了农忙季节,有的老师就会琢磨着让学生到家里帮忙干活,这也是学校里默许的,但老朱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们帮他干农活。
05
我小学将毕业的时候,老朱结了婚。
新娘不出意料是朱莉莉的姐姐。
他的婚礼办得很寒酸,酒席是最普通的,荤菜只有猪肉。
请了辆汽车,从朱莉莉家接上媳妇,绕到村东头的小河上,过了轿便掉头去了老朱家。
喜糖是最便宜的冰糖。
天黑以后放了场电影,还是村支书出的钱。
然后,婚礼就这么结束了。
虽然婚礼很简陋,新娘却喜滋滋的。
一个没文化的村姑,嫁给一个大学生,更何况老朱又老实能干,讲出去谁不对她刮目相看。
作为本家人,我也有幸吃了喜宴。
朱莉莉是新娘的亲妹妹,本来要坐在首席,但因为小朱在旁边,她便躲开来到我们这一桌上。
我妈妈看她眼睛又红又肿,流了不少泪水,便小声劝她:“莉莉,还是认命吧,谁让我们天生是女人,没有本事,让男人骑在我们头上呢。
“也不要想不开,你看看村西头二黄家的媳妇,不也是换婚的,两家人感情多好。
“还有那个甘肃的回族女人,还是被拐卖过来的呢,以前吃饭都吃不饱,现在养得白白胖胖的,连猪肉都开吃了。
“做女人还是要本本分分,凡事听长辈的,也给自己下辈子攒点功德。”
朱莉莉的爸爸喝得满身酒气,到朱莉莉旁边,猛灌一大口酒,对朱莉莉说,孩子,我做的有不对的,算我不是,但咱答应了别人,再怎么委屈也要走下去。
朱莉莉丝毫没有分辨的余地,就被爸爸拉到了娘家的酒桌上。
可怜啊,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任由摆布,无从抗争。
老朱刚结婚时住在自家的瓦房里,不久就搬了出来,在小学里找了个空房间,算是他们的新家。
据说是老朱母亲太强势,新媳妇受气,逼老朱搬了出去。
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家里的农活少不了他,因此还是经常往家里跑。
婆媳虽然不住在一起,矛盾却十分突出。
新媳妇原以为嫁给老朱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却没想到要跟别人一样天天为油盐酱醋操心,不免十分失落。
婆婆呢,把老朱管束得很严,老朱的工资大部分都要交给婆婆。
老朱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不是人。
媳妇讲他不顾家,母亲讲他不孝顺。
他也没什么办法,左右都不得罪,自己甘受窝囊气。
对于老婆,他尽量不惹她生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把钱都省下来。
对于母亲,他始终心怀愧疚,能帮一点是一点。
但总的来说,在老朱心里,父母加上弟弟的分量是远远超过媳妇的,自己的困难都能忍受,最头疼的还是小朱的婚事和盖房子。
小朱要娶朱莉莉,这是靠老朱娶朱莉莉的姐姐换来的。
朱莉莉的姐姐风光了,朱莉莉成了最大的牺牲品,死扛着不跟小朱来往。
一家人靠每年卖一头猪、几头羊,靠卖粮食,靠老朱的工资,也攒不了几个钱。
而新房子迟早要建,但老朱家肯定无力盖两幢房子,将来必定是一家人住在一起,日子难过呀。
06
我上高中的时候,老朱时来运转,被借调到乡政府,在党委办公室写材料。
他还是很低调,干工作兢兢业业,领导都说没见过做事这么踏实的小伙子。
对于交给他的材料,不管是书记的讲话稿,还是普通的资料留档,他都认真对待,翻资料,查数据,绝不抄袭,不用大话套话充篇幅。
服从领导 、配合同事,遇到工作从不挑三拣四,交待了就干。
这种机关里的老黄牛,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
乡政府人浮于事,各个村有点门路的人都会争取在乡政府帮忙。
因此,在乡政府,一个村就是一座山头。
我们村本是乡里的贫困村,村里的人在乡政府里也都人微言轻,现在来了个老朱,都以为来了个大帮手。
却不想,老朱空有才学,空在书记面前抛头露脸,只会干活,不会拉帮结派,山头之间互相攻伐时一点用处都没有。
村里的朱平,在乡计生办帮忙,最爱故弄玄虚,喜欢在村里传播乡政府机关里的笑话。
他讲了那么多,最好笑的还是关于老朱加班的故事。
有一次书记晚上值班,没事做就在机关里晃荡,下班后人去楼空,只有老朱还在加班写材料。
想想老朱帮自己写了无数稿子,无不文理通畅、思路清晰,心生感动,就回自己办公室拿了一条烟、一瓶酒,送给了老朱。
老朱嘴笨,哪里推脱得掉,一晚上思前想后觉得不妥。
还给书记吧,没这个口才,肯定说不过书记。
第二天一大早,他候在书记家门口,把烟酒还给了书记老婆。
书记老婆还以为老朱要送礼办事呢,这点烟酒也太寒酸了,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听了老朱解释,才知道他是过来退货的。
这就更生气了,给了你脸面,还不识好歹,大清早到家门口堵人了。
老朱的母亲又恢复了神气,不是说我们老朱考上大学没什么用,当了老师挣不到钱吗,现在我们老朱在乡政府里当官,他又是本科文凭,前途大大的,将来做了书记,不管是大书记还是小书记,哪个有钱人不得在他面前老老实实的。
连小朱也沾到了光,在乡福利厂找了个印刷工的活。
小朱一点也不像老朱,他在村里时,大家都说他是二流子,好吃懒做,不像老朱老实。
但他脑袋灵活,很快发现了福利厂的猫腻:因为雇佣了残疾人,福利厂就免除了交税的义务。
小朱可不像老朱那样只知道埋头耕耘,他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半残疾,没有哪个姑娘愿意真心嫁给他。
虽说朱莉莉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却不愿嫁给他,躲在县城里帮人卖衣服。
逢年过节回家,任小朱怎么赔笑,朱莉莉也爱理不理。
尽管在我们那,父母之命不可违,朱莉莉早晚要嫁给他,但朱莉莉年轻,有时间拖。
万一朱莉莉耍了疯,跑到外面不回来了,就算亲家按规矩出钱给他找媳妇,也比不上朱莉莉呀。
现在小朱都二十出头了,别人二十岁都抱小孩了,自己连朱莉莉的手都没碰过呢,想想都着急。
老朱也指望不上,他工资有限,中间还隔了嫂子,一家人连新房子都没有。
能不能娶到朱莉莉,还要靠自己,自己挣不到钱,做梦流口水也白搭。
他很有头脑,打上了做豆制品的主意。
村里人做豆制品,无非就是磨豆腐,自家搭个茅草屋,收豆子、配卤水、点石灰,一家人两个劳力,一个在家做豆腐,一个上街叫卖,各村都是这样,几百年了也都是这样。
小朱要做豆制品,不要这种家庭小作坊。
他要的是像印刷厂那样,别人喊他的时候,不能喊他豆腐工小朱,得喊他朱厂长。
怎么实现呢,他不懂,这个还要找老朱,毕竟读过书的人肚子里有墨水。
老朱总算滥用了一下自己手中不大的职权,帮小朱注册了豆制品厂,托人找关系买了台二手机器。
那时候,还谈不上简政放权,办工厂、买机器、办营业执照、租门面,都是要有门路的。
这个豆制品厂就在镇集市不远处,租了两间房,制作豆腐、豆干、腐竹等。
他的货分量足,价格便宜,送货及时,机器生产质量有保证,加之老朱在镇上也算有名声,很快就打开了销路,开始向中学、机关、饭店等场所供货。
这仿佛是农村变革的一个缩影,机器生产淘汰了落后作坊。
豆腐厂开张后,日益红火,朱莉莉也过了十八岁,照农村姑娘嫁人的规矩不得不放下身段,开始和小朱交往。
她自恃小朱家亏欠于她,常常故作矜持,在小朱面前不常露笑脸,小朱稍微越线,就被她厉色警告,把小朱撩拨得越发一往情深,越发急于弥补对朱莉莉的亏欠。
于是,风言风语渐起,说朱莉莉生就一双势利眼,小朱落魄的时候对他不理不睬,现在小朱渐渐发达了,便主动贴了上去。
又说朱莉莉在外面学到了驭人之术,把小朱摆弄得团团转。
到2009年,朱莉莉20岁,正式嫁给了小朱。
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大学,妈妈说,小朱办婚礼比老朱结婚时登样多了,毕竟豆腐厂的营利可比老朱的工资高多了,不过婚宴上豆腐太多,上了那么多,没几个人吃,白白浪费了。
07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工作,多年不回家,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淡忘了。
有一年我回家过五一,在村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上碰到了老朱。
他的辨识度很高,依然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穿一身朴素的白衬衫、黑布裤,胳膊夹几本书,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远远地认出了他,心想他不是在乡政府上班吗,怎么被退回学校了,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走近时,看清了他乱糟糟的头发,人发胖了,脸上有了肉,痘印也减轻了,仿佛年轻了不少。
正要跟他打招呼,只见他微微一笑,仿佛一个娇羞的少年看到了陌生人,低着头默然和我擦身而过。
回到家,我跟母亲提到这件事。
母亲说,“老朱在乡政府上班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加班昏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才被同事发现,差点死翘翘。
“医院检查说是患有三高,尤其是高血压很严重,也奇怪了,家里一直穷,也吃不上几次大鱼大肉,怎么就得了高血压呢。”
我说,这有什么稀奇,工作压力大,心理负担重,都有可能得高血压。
母亲赶忙说,“你可别老加班,在外面累了就回来,可别把身体搞坏了。
“可别像老朱,白白读了大学,好不容易当了官,又把自己身体搞残了,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小学,和一群小娃混在一起,混来混去还没小朱有出息。
“你瞧人家小朱搞的食品公司多好。豆腐厂?早改名字了,现在叫朱记食品有限公司,发财了,人家现在是有车有房,都搬到县里住了,你说朱莉莉有福不有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老朱家的事,是附近十里八乡津津乐道的。
当初小朱办豆腐厂,老朱出了钱,是算借钱,还是算干股,谁也扯不清。
小朱和朱莉莉,在豆腐厂实际干活,挣的钱也拿了大头,有没有分给老朱,分了多少,又是扯不清。
反正老朱家还外债、建房子,都是小朱出的钱。
小朱做人灵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下左右都讲他的好。
老朱有些清高,嘴巴又笨,和村里人不怎么来往,和小朱也从不谈钱。
小朱对老朱张口闭口都是大哥,笑脸来笑脸去,就是把钱捂得紧紧的,老朱则不冷不淡,从不撕破脸皮。
这是他们兄弟俩,朱莉莉和姐姐就没这么大度了。
当初朱莉莉被陪嫁给小朱,就恨极了姐姐。
现在小朱发达了,里面也有朱莉莉的功劳,小朱的财政权,也有一半掌握在朱莉莉手里。
朱莉莉虽然同意出钱还债、建房子,但和小朱躲在县城,买房买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能避开老朱和姐姐就避开,公司的事,更是不准老朱夫妻染指。
她们俩虽然是亲姐妹,又是妯娌,却势如水火,到处攻击对方的不是。
北方的饭桌上,总是少不了豆腐和白菜。
妈妈费尽心思做了我喜欢吃的油煎豆腐。
我吃起来,却味同嚼蜡,再也勾不起小时候对豆腐的贪欲。
妈妈说,“小朱经常跟人吹牛,他用的豆子是进口的美国货,质量远超我们乡下的土货。其实大家都知道,进口的美国大豆在国内主要是做饲料的。大家肯买,无非是图便宜。”
老朱家还在卖豆腐,豆腐西施不是别人,是老朱的老婆、朱莉莉的姐姐。
老朱的工资又涨了,比公务员还高,因此她老婆也过好了,不再种地,在家里卖豆腐消遣时间。
虽然兄弟有矛盾,但小朱无偿提供豆腐,嫂子口上骂他,心里也乐得占这份便宜。
听说朱莉莉回来了,我便去老朱家买了一次豆腐,顺便去拜访朱莉莉。
他们的新房子终于修起来了,是个三层小洋楼,院墙足有三米高,外面贴了瓷砖,看上去很气派。
刚走进去,窜出来一条黄色的土狗,冲人叫得很凶,但和人保持着距离。
院子里乱糟糟的,靠西有间单独的平房,是卖豆腐的地方。
朱莉莉骂止住土狗,看到我很惊讶。
聊了一会后,拘束感就没了,我跟她开玩笑,“你做了老板娘,成富婆了,看到我都不认识了。”
她捶我一下,“你都是大学生了,做文化人了还满嘴喷粪。”
我说,“这年头,做大学生有卵用,不还是给你们这种有钱人打工。”
朱莉莉愣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讲,做事业要有学问,成大事还是要靠大学生。你可不能像老朱,白学了一肚子学问,卵用没有,除了给领导写稿子,就只能教小孩算加减乘除。
“对了,你凑过来,我问你个事,我姐姐一直说在公司里有股份,弄到现在不明不白的,就算他们出了钱,从来没有去过公司里,能算股东吗?”
“你这个嘛,我可不好讲。你们算家庭企业,亲情总要比钱重要吧。”
“亲情个卵,我一回家,姐姐就躲到了邻居家,哼,我还懒得见她呢。老朱也不是东西,自己落个清闲,让小朱瘸着腿在外面跑,公平吗?摆什么清高,还以为自己在乡政府呢?”
话没法再谈下去了。
我试着替老朱辩解,“老朱这个人嘛,就是太老实了。当年读书太用力,脑袋都读傻了。也亏得他当了教师,端了铁饭碗,对着他的脾性,也合适。
“再往前个几十年,社会那么纯粹,老朱这种老实人,说不定还能评上劳模,做先进典型呢!
“现在是新时代,社会变革了,老朱接受了上个时代的教育,思想还停留在上个时代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的境界上。大家都在忙着挣钱了,只有老朱见钱不眼开、见权不眼红,也很难得呀!”
朱莉莉点点头,“我知道他是好人,但他什么话也不讲,一张口就是些大道理,似乎天生就比我们高一截,我听了就腻烦。”
沉默了一会儿,她狡黠地一笑,“你讲得这么有理,很合老朱嘛,老朱马上放学回家了,要不给你俩安排个小酒,好好畅谈畅谈。”
我连忙摆手,“别,千万别,我听他上课听够了。”
朱莉莉惨然一笑,“哼,要不是有事,我也不会回家,我也要赶在他下班之前回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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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虽然考上了大学,却没像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一样,学而优则仕,或者辞职南下、勇立潮头。他老实本分,守住一份教学的职业,甘守平淡,也颇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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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小民,饮食男女,哪一个不是在努力生活?
加油,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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