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五十五回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把年事忙活完,凤姐便因年前年后操劳过度,加上不够注意,小产了,天天请两三个大夫来给用药。凤姐自恃身体强壮,虽不出门,却在不断关照各种事务,想起什么事情来,就叫平儿去禀报王夫人,任人怎么劝她注意休养,她就是不听。王夫人却不喜惯被一些琐事缠身,感觉失去了臂膀,精力不够。所以凡是有了大事就自做主张,家中其他一切琐碎的事务都暂时让李纨帮助处理。李纨本是个崇尚德行,不崇尚才能的人,不免放纵了下面为她办事的人,王夫人发现后便命探春和李纨一同处理安排事务,并告诉她们说过一个月,凤姐身体养好了,仍交给凤姐管理。凤姐却天生气血不足,加上年轻不懂保养,平生争强好胜,更加耗费心血和精力,所以虽然是小产,身体还是虚弱下来。一个月后,又增添了“下红”的病症。下红之症是古时候对不规律的阴道出血的一个中医名词,是妇科疾病中的一个常见的症状。她虽不肯说出来,众人见她面目日渐黄瘦,便知她身体失于调养。王夫人叮嘱她只管好生服药调养,不让她操心。她自己也怕落成了大病,遗笑于人,便开始注重调养,恨不得短时间内恢复如初。谁知一直调养到三月间才渐渐恢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住了。

  王夫人见凤姐这个样子,探春和李纨暂时难以放手,园中人多,又恐照管不周,便特意请来宝钗,托服她留心各处,嘱咐道:“我知道老婆子们不听话,得空儿就喝酒斗牌,白天睡觉,夜里打牌。有凤丫头管着,她们还有个惧怕,如今她们又该随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稳妥的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应照应。凡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来告诉我一声儿,别等老太太问起来我没话说。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她们不听你就来告诉我,别让她们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王夫人说话诚恳心切,只得答应了。

  转眼到了春季的最后一个月,农历三月。黛玉又犯了咳嗽的毛病;湘云也因气候变化,身体不适,病卧在蘅芜院,一天到晚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相住隔壁,二人近些日子一同料理事情,感觉禀报事情的人来回进出园子非常不便,所以二人商定,每天早晨都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会齐办事,在那里吃早饭,午后回去。这三间厅原是元妃省亲时给众管事太监预备的起居办事的处所,元妃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天只有婆子们在这里值守。现在天气已经暖和,不用怎么修理,简单摆些桌椅,便可供她二人作息。这厅上也有一块匾,匾上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里仆人私下都只叫它“议事厅”,主事的媳妇都来这里回话请示,络绎不绝。

  众人一开始听说由李纨独自处理事务,心中都暗自欢喜,知道李纨平日里是个宽厚的人,愿意给人恩惠,不愿处罚人,自然比凤姐好对付些。即便又增添了一个探春,想她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平日也很平和,淡泊名利,因此都不在意,干活办事比凤姐在时懈怠了许多。可过了三四天,处理过几件事后,渐渐觉得探春处事的精细程度不输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平和、性情柔顺而已。

  正巧,连日来,与荣、宁二府非亲即故的十几个王公侯伯,有的升迁,有得降免,有的婚丧嫁娶,信息接二连三传到荣府,都由王夫人亲自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府里大事小情更是无暇照管。李纨和探春二人一早到晚都在小花厅上忙活,宝钗便整天在上房监督检察,直到王夫人回府方散。回到住处,三人每天夜间做针线活,闲暇时或就寝前都要坐着轿子,带领园中值夜的人,到各处巡察一遍。她们三人如此一忙活,感觉比凤姐管事时更谨慎了些。因而里里外外的下人都暗中抱怨:“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这下连夜里偷着喝酒玩牌的工夫都没了!”

  这天,王夫人正去锦乡侯府里赴宴,李纨与探春伺候她出门后,来到小花厅等候处理事务,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禀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天出事了,已禀报过老太太和太太,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让我来告诉姑娘。”说完,便垂手旁立,等候吩咐。

  此时来请示和办事的人不少,都暗中打听李纨与探春二人事情处理得怎么样,若处理得妥当,大家就暗生畏惧之心,若少有迟疑或不当之处,大家不但不畏惧不服从,一出二门,还说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在凤姐面前,她早已献殷勤,帮助出许多主意,并找出许多以往的事例来让凤姐参考施行;现在她有点藐视二人,认为李纨老实,探春又是年轻姑娘,便只说出要办理的事情来,却不说应当怎么办或以前怎么办的,有心试试她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听完她的禀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前些日子袭人的妈死了,听说赏给四十两银子,这次也赏他四十两吧。”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是”,接过领取银子的对牌就走。没走几步,只听探春喊道:“你先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转身回来。探春对她说:“你先别忙着去支取银子。我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遇事里外有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先说两个例子我们听听。”探春突然一问,吴新登家的紧张得全都想不起来了,忙陪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攀比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要我说,赏一百还好!若不按常理行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然这么说,我查查旧账去;有点不记得了。”探春笑道:“你办事办了那么多,还不记得?反倒来难为我们!你平日回答你二奶奶账目,也现回去查去?若真这样行事,凤姐姐还不算利害,算是宽厚的了。还不快回去找来我瞧!再晚一天,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是我们没在意了。”吴新登家的满脸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见了都直伸舌头。

  一会儿,其他人还在禀报别的事,吴新登家的取了旧账本回来。探春接过详细查看,见两个家里人的家里死了人赏银都是二十四两,两个外头人的家里死了人都是赏银四十两。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家里人死了,一个赏过一百两银子,一个赏过六十两银子。这两笔赏银背后都有原因:一个是隔省迁送父母的灵柩,额外赏了六十两银子;一个是现买的坟地,额外赏了二十两银子。探春看完便把账本递给李纨看了,然后对吴新登家的说:“赏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本留下我们再细看看。”吴新登家的答应声出去了。

  忽见赵姨娘走进厅来,李纨和探春忙起身让坐。赵姨娘也没客气,开口便对探春说道:“屋里的人都踹我的头了,姑娘你也该想一想,替我出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起来。探春忙问:“姨娘这话说谁?我真听不懂。谁踹姨娘的头了?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在就在踹我,我告诉谁去?”探春一头雾水,忙站起来说道:“我可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她慢慢说。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在屋里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还有你兄弟环儿,这会儿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探春这才明白她是嫌赏给她兄弟赵国基的丧葬钱少了,便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我说我不敢犯法违礼的么。”说着坐下来,伸手拿起账本翻给赵姨娘看,又念给她听,说道:“这是祖宗留下的老规矩,人人都得依着行事,偏偏要我把它改了不成?这事儿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丫头,有事儿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老规矩办。要说办得好,那是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得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任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都赏了人,我有什么没脸的地方?即便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要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还是安静些,养养神吧,何苦总是操心?太太总是疼我,姨娘却经常生事,让我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干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属于我自己的一片天地,偏偏我是个女儿家,一句多余话也不可以乱说的。太太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帮助管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若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让我管,那我才是真没脸了呢!连姨娘也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既然太太疼你,你更应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喜欢,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把你们忘了?叫我怎么拉扯你们?这也该问问他们每个人。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别人拉扯呢?”李纨在一旁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心里就是想要拉扯,嘴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忙阻止李纨道:“你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坏,你们都该知道,与我什么有什么关系?”赵姨娘气得厉声质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个二三十两银子,太太就不许了?太太分明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我这儿也使不着你的银子,等你明日出了阁,我还想求你额外照看照看赵家呢!现在还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挑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经气得脸白气噎,呜呜咽咽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带着哭声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日常尊敬守礼,怎么还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每天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见了还站起来?还要跟着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派头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非要过两三个月就找出点由头来,彻彻底底来翻腾一番,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让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李纨见二人愈吵愈烈,急得一个劲儿劝,赵姨娘还在唠叨,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传话来了。”赵姨娘这才把嘴止住。见平儿走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问:“你奶奶好些了?我正要去看看,就是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老规矩。若照常例,只能赏银子二十两;如今请姑娘看着办,再添些也行的。”探春早已擦去泪痕,忙说道:“好好的又添什么?谁还能是二十四个月才生的?再不就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命回来的。你主子倒是真能讨巧,让我破例,她做好人,拿着太太的钱不心疼,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打浑水摸鱼、破例添减的主意。她要添是她施恩,等她病好了出来管事,爱怎么添怎么添!”其实平儿一进来就感觉屋里气氛不对,心里早已明白了大半,现在一听探春这话更加明白。见探春面有怒色,便不敢像以往她高兴时那样对待,垂手默默站在一边。

  这时,宝钗也从上房中过来,探春等人忙起身让坐。不等张口,又有一个媳妇进来禀报事情。因为探春刚才哭了,有三四个小丫环端着脸盆,拿着手巾、镜子等东西过来。探春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端盆的丫环走到探春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擎脸盆,另两个丫环也都在旁边屈膝捧着手巾、镜子和脂粉等洗漱和化妆用品。平儿见探春的丫环侍书不在这里,便上来给探春挽袖子,褪镯子,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胸前的衣襟遮掩上,探春方伸手在脸盆中洗漱。那个刚进来的媳妇也没等探春洗漱完,便禀报道:“奶奶,姑娘:要支付环爷和兰哥学堂一年的费用。”平儿接口训斥道:“你忙什么?看不见姑娘正在洗脸?不出去等着,倒先说话了!在二奶奶跟前,你也这样没眼色?姑娘虽然宽厚,我回去告诉二奶奶,就说你们眼里都没有姑娘,你们吃亏了可别怨我。”吓得那个媳妇忙陪笑对平儿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了出去。

  探春洗完,边往脸上补妆边对平儿冷笑道:“你来迟了一步,没看见还有比这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老办事的,也不查清楚账目就来糊弄我们。幸亏我们追问她才没弄错,她竟然有脸说自己忘了,我说她禀报二奶奶的事儿也是忘了再去找账目?我料你主子未必有耐性等她去找!”平儿笑道:“她要敢有这么一次,包管她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心,姑娘又是腼腆小姐,所以是耍懒来蒙混。”说着,又向门外喊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康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位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明白的人,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可不敢欺骗主子。如今主子是位娇客,若真给惹恼了,那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得过来这些事儿?所以也保不住不忽略。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各种事姑娘旁眼也看得着,有该添该减的事情,二奶奶没想到,姑娘就自管添减。这样首先对太太有益,其次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都笑道:“好丫头,真怪不得凤丫头偏爱她!本来没有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事儿来斟酌斟酌,也不辜负你说的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偏她碰巧来了,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进来禀报的那个媳妇问:“环爷和兰哥交给学堂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什么用的?”那媳妇说:“在学堂里一年吃点心或者买纸笔的花费,每位学生得有八两银子。”探春道:“凡是爷们的花费,都算在各屋里月开销之内:环哥的二两银子是姨娘领的;宝玉的二两银子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的;兰哥的二两银子是大奶奶屋里领的,学堂里怎么每人多要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免掉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是我说的,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往年奶奶本来也说要免的,因为年中忙,就忘了。”那媳妇只得答应着走了。

  到了午饭时间,大观园中媳妇端着饭盒进屋来,侍书和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放好,平儿也忙着帮助上菜。探春笑着对平儿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事儿去吧,还在这里忙活什么?”平儿笑道:“我没什么事,二奶奶打发我来,一是传话,二是怕这里的人手使着不方便,叫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和姑娘来了。”探春见桌子上饭食没有宝钗的份儿,忙问:“宝姑娘的怎么不端来一起吃?”丫环们听了,忙出屋到屋檐下命媳妇们说:“宝姑娘现在也要在厅上一起吃,叫她们把宝姑娘的饭也送到这里来。”探春听见,高声说道:“你别瞎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你们怎么能支使她们去要饭要茶的?连个眉眼高低都不知道!平儿在这里站着没事,叫她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外边那些媳妇们忙悄悄地拉住平儿笑道:“哪能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掸了掸台阶上的土,对平儿说:“姑娘站了半天,累了,在太阳底下歇歇吧。”平儿便在台阶上坐下。茶房里的两个婆子见了,一个忙拿了个坐褥出来要给平儿铺下,说:“石头凉,这坐褥非常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吧。”平儿点头笑道:“多谢。”另一个又端出一碗精致的新茶出来,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是专门伺候姑娘们的,姑娘先润润口吧。”

  平儿欠身接过了茶碗,又指了指众媳妇悄悄训斥道:“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她是个姑娘家,不愿发威动怒,这是她稳重,你们就敢藐视欺负她。果真惹她动了大怒,别人不过说她有点粗鲁就是了,可你们可就有吃不了的亏!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你们就敢这么大胆子小看她,这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怎么敢大胆啊?都是赵姨娘闹的。”平儿悄悄说道:“算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确实有些神魂颠倒,着三不着两的,有了事就都赖她。你们平日眼里就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话,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即便这样,有一点空儿,你们还要难为难为她,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实。众人都说她利害,你们都怕她,唯有我知道她心里也不是一点不怕你们的。前些日子我们还议论这事儿,认为再不能缩头缩尾的,再这样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家,你们都看扁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怕她五分。你们这会儿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过来,众媳妇忙赶着上前问好,又说:“姑娘先歇歇,里头吃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进去禀报吧。”秋纹笑道:“我不能和你们比,我哪能等得了?”说着,便直接要进厅里去。平儿见媳妇们没劝住,忙扭头叫道:“快回来!”秋纹回头一看,见是平儿在台阶上坐着的,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保镖?”说着,转身走到平儿跟前,也坐在平儿身边的褥子上。平儿悄悄问她:“禀报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还有我们的月钱多咱才能领?”平儿不屑地说:“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是我说的,不管有什么事,今天都别禀报了。禀报一件管保驳回一件,禀报一百件管保驳回一百件。”秋纹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都抢着告诉她原因,又说:“里面正要找几件重要的事与有脸面的人来开刀,设法镇压,给众人作个样子呢。你们何苦先来碰这个钉子?你这一进去,她们想拿你作样子开刀,又碍着老太太、太太的面子;若不拿着你做样子开刀,人家又会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柿子捏。’告诉你吧,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回两件才能压得住众人呢。”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亏平姐姐在这里,才没碰了一鼻子灰,趁早回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便起身回去了。

  不一会儿,宝钗的饭送来了,平儿忙起身进屋来服侍。赵姨娘见她们饭齐了,起身回去了,三人便在板床上开始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都在厅外檐廊下静候,里头只有她们贴身丫环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自进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地议论说:“大家还是省点事吧,别打那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刚才都自讨了没趣儿,咱们还是什么有脸的人?”

  此时厅里面只能听到微微咳嗽的声音,听不见碗筷磕碰的声响。一会儿,只见一个丫头将门帘高高掀起,两个丫头将桌子抬出。茶房内三个丫环一见,忙端着三个漱盂进厅去了,一会儿又端出来。然后侍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来到茶房,每人用茶盘端了三盖碗茶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她们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好生伺候着,我们吃完饭来换你们,可别又偷着闲坐去。”厅外众媳妇们这才慢慢地、规规矩矩地进去禀报事情,不敢像先前那样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气渐渐平息,对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想和你奶奶商议,正好现在想起来了。你吃完饭快回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好了再详细地问你奶奶可行不可行。”平儿答应声回去了。

  凤姐在屋里见平儿回来,问:“为何去这半天?”平儿笑着将方才在那边厅里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她听了。凤姐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的不错吧,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就不是太太生的,难道谁还敢小看她?不和别的姑娘一样看待么?”凤姐感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说正出庶出是一样的,但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提亲时,现在有一种轻狂的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许多姑娘就是因为是庶出而被人家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因为挑正庶而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到了她。”正出就是正房大老婆生的,庶出就是偏房小老婆和妾所生的。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想出了多少节省的法子,一家人可能也没几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虽然看开了些,无奈一时也难以放宽。再则家里支出的多,收入的少,凡有大事小情,仍要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办。可一年进的收入又不及先前多,节省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里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定下节俭的计划,再过几年就都要赔尽了。”平儿道:“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和一位老太太的几件大事没办完呢。”凤姐明白她指的是婚事和丧事,便笑道:“我也考虑过这些事儿,这几件事想想办法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不花官家的钱,老太太自己有私房钱,拿出来用就行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的三四个,满打满算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若不够,哪里省一点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切要用的东西早都是置备全了的,需要开销的不过是些零星费用,满算三五千两银子。如今再节省些,陆续积攒的就够了。就怕现在平空再生出一两件花销大的事来,哪可就不好办了。咱们先别考虑以后的事,你先吃饭,快去听听她们要商议什么。这让我碰上这个机会,我正愁没个左膀右臂帮忙。虽然有个宝玉,他又不是顾家里事儿的货,纵使收服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而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和环儿更是个受冻挨燎毛的小猫儿,就等有热灶火炕让它钻去吧。也真是!一个娘肚子里跑出的两个人来,怎么这样天差地别,我想到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事务。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自己的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不好硬要去问她。只剩下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有数,又是咱家的正儿八经的人,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对她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老东西闹得,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看待呢。不像环儿,实在令人难以疼爱,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她既然有这个想法,正该跟她合作,大家相互有个帮衬,我也不孤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她这一个人帮着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情也有益。若按私心和藏奸上论,我以前行事确实太毒了,也该收敛些。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逼,人家恨极了,都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反倒弄坏了事儿。趁着紧要关头,她出头这么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对咱们的恨暂时化解了。还有,我虽然知道你非常明白事理,恐怕你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现在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比我知书识字,这一点上就更利害了。俗话说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开始立规矩,一定是先拿我开始,如果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争辩,你越恭敬、越说驳得对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丢脸,和她硬犟,那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凤姐说完,便笑道:“你把人看得也太糊涂了!我刚才已经这么办了,这会儿才想起嘱咐我。”凤姐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一概没有他人,不得不嘱咐,既然你已经行事在先,比我还要明白了。这不,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的!”平儿指着自己脸蛋道:“偏说你!你不愿意,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这脸上又不是没尝过。”凤姐笑道:“你这小犊子,要记恨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你看我病成这个样儿,还来气我呢。过来坐下,反正没人来,咱们一起吃顿饭才是正事儿。”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放上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精致小菜,每天例行菜肴已暂时减去。凤姐吩咐把平儿的饭菜也端上来,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汤菜端到桌上,又给平儿盛上了饭。平儿抬起一条腿,屈膝搭在炕沿上,大半身仍站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完了饭,服侍凤姐漱了口,吩咐丰儿一些话后,方前往探春办事的小花厅去。

  欲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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