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是中原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盛产花茶和美人,享誉中原的第一花魁柳絮便是洛州城南锦香楼的镇楼之宝。洛州的花茶以八盘花茶为最,美人以金坎美人为首。民间传闻,景帝的宠妃贺氏就是洛州金坎人士。
八盘乡坐落在洛州天平山山腰,远眺天平山,只见山路蜿蜒盘绕,在山路尽头的村子错落有致、粉墙黛瓦、轻雾缭绕,似山中人家,又似云中仙客。村中居民家家种植花茶,其中以尤家的花茶暗夜最为上乘也最是精贵。每年到了花茶的收获季,朝廷都会来人将暗夜系数收去。哪年朝廷不收,暗夜必在洛州城里卖出天价。
天平山山顶有座祠堂,供奉着黄大仙。村民们相信是因了黄大仙的庇佑,八盘乡才得以种出名扬天下的好茶。村里富了之后,村长主持各家出资将黄大仙祠翻修一新,还派人定期上山打扫。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苏姓茶商,幽州人士,生得仪表堂堂。住了一段时间和李家的姑娘好上了,偷偷在山上幽会。那年村里的花茶几乎糜尽,有人传话出来说是李家姑娘同外乡人在山上偷情,冲撞了大仙,坏了收成。愤怒的村民找村长出来主持公道,结果茶商被活活打死,李家姑娘不堪其辱投井自尽,李家也被赶出了八盘乡。尤家的暗夜,是茶商死后第二年种出来的。说起暗夜,就得从尤家二姑娘说起。
尤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最西头,地理位置不是最高的,但占地却是最大的。尤家三个女儿,大女儿清音、三女儿清罗是正房夫人潘氏所生,二女儿清芝是小妾萧氏所生,因着身份,清芝从小就被欺凌。萧氏性子温懦,从不敢替女儿争辩。
苏公子来的那年,清芝十二,清音十六,清罗八岁。同苏公子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姓夏的少年。俩人由村长安排借住在尤家。苏公子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清风朗月。当时春心萌动的又何止是李家姑娘。
村里每家种的花茶品种都不一样,苏公子十分认真的挨家挨户学习,跟着村民下地农作,了解花茶的品种、特点,如何甄选优劣……村民也十分热情耐心的给他介绍、请他吃饭、让他品茶……
根据村里的花茶公约,每个茶商只能选一家的茶,买多买少不计。苏公子最终选了李家的芳菲茶。花色清润、茶香怡人,就像李家的姑娘。
清音知道苏公子选了芳菲没选自家栽种的润泉,哭了一夜。清芝也想种茶,她觉得如果是她栽种润泉,苏公子一定看得上。清音涂脂抹粉是把好手,养茶真的是太糟践茶了。可惜大娘不允许,她娘不敢吭声。清芝跟大娘理论,挨了一顿毒打。童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思如泉涌”。气得当晚就偷偷跑上山,准备到黄大仙面前去告大娘的状,请黄大仙做主。
皎洁的月光下,大仙祠旁边有个身影正俯身在草丛里翻找什么,清芝一眼便认出是借住在她家的那个少年。她小跑着过去,一把将他拽住,低声责问:“这是大仙住的地方,你上来做什么?”
少年一惊,一下伸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将她拉到祠堂后头躲起来。一会儿,矮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清芝定睛细看是李素华,心里正纳闷深更半夜的,她怎么会到山上来,却见苏公子也走了出来,伸手将她抱住,二人搂到一处亲起嘴来,臊得清芝再不敢抬眼。
“你上山做什么来了?”少年低声问道。鼻息拂过她的后脖颈,搅起心里一阵奇怪的波澜。
清芝躲开一些,“我来找黄大仙做主,你来做什么?”
“我在找草药,不过今晚是找不成了。”
清芝正要追问,忽然听到矮树林的方向断断续续的传来一些声响,像是素华在叫,可那叫声委实奇怪,听着让人莫名发燥,起身想去瞧个究竟却被少年按住,“我们下山去吧。”
“素华好像在叫,我瞧瞧去。”
“瞧什么瞧,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多事。”
清芝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说得好像自己是大人,看着比她还小个两三岁的样子。和他一起下山的时候她忍不住问,“夏渊,你多大了?”
“比你大。”
故作老成,哼。清芝心想。
后来她就开始留意夏渊。他对花茶完全没有兴趣,苏公子在茶园忙碌的时候,他一定是在旁边的草丛里翻过来找过去,有时也会带些水出来洒在田里或者田埂上。村民只当他是胡闹,也不计较。半个月后,村东头王家的茶园糜了。看情形像是虫害,村长让各家配了除虫的农药连夜泼洒,不曾想茶糜并未得到控制,一家接着一家,从村东头开始往西一家一家的蔓延,村民的情绪焦灼烦躁却又无可奈何,想了各种办法,甚至还用火烧也无济于事。
不知是谁向村长告密,说看见李素华和苏公子在山上幽会。村长悄悄带人摸黑上山,抓了个现形。有人说,在大仙祠堂前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冲撞了大仙故而惹来大祸。村民们情绪激昂,尤其是没能保住茶园的村民几乎是失去了理智,纷纷叫嚷着要村长做主。李素华的爹娘跪在乡亲们面前,求大伙儿给素华一条生路。
清芝到处找夏渊,这个时候,要把他送出村子才行。她从未见过如此陌生、如此可怕的乡亲们。找到夏渊的时候,他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哭。
“夏渊,走,快跟我走。”
“清芝,我闯祸了,怎么办,是我,是我,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不敢说……”
清芝一把将他拉起来,“快跟我走。”不远处的那一大群火把,就像地府的勾魂火,看得她胆战心惊。夏渊跟着她一路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停下来的时候,漆黑的田间小路上只能听见俩人急促的喘气。
“夏渊,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上了大路左拐,沿山路下山去,快。”
“清芝……”
“我回去看看,倘若苏公子能逃脱,我也会送他下山的,你快走吧。”
“茶糜的事都怨我,怨我。”
“别说没用的,赶紧下山去吧。”
夏渊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瓷瓶,“你不是想种茶吗?将种子埋在润泉根部,两三粒就够了,不出三年就能养出最好的花茶,以后……我一定回来找你。”
清芝捏了捏瓷瓶,心里紧一阵揪一阵,“你快走。”
模模糊糊的人影,模模糊糊的消失在暗夜里。
清芝先回家将瓷瓶藏在稳妥的地方才去村长家。她到的时候,苏公子躺在地上,在火把的亮光里他身下的血迹触目惊心。清芝想靠近些,被她娘拖回了家。第二日村里又闹腾了好一阵。清芝听到大娘和清音议论才知道是素华投了井,素华的爹娘也被赶出了八盘乡。
她感到深深的悲呛和失望,没有收成,日子确实清苦,可大家互相帮衬总不至于活不下去,果然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人命不如茶。好在一直没有夏渊的消息。
两年后从邺城来了个富商,借住在村长家,村长亲自带着在村里来来回回的看茶、品茶,最后挑了尤家的茶,清芝偷偷种的那种。不是内行从外形上根本辨不出那茶同润泉有别,制成干茶后更是难以区分。
尤清音整天都喜笑颜开,大娘更是趾高气昂。富商出的价是普通茶商的两倍,条件是每年新出的嫩茶要留给他。看着尤清音带茶商逛茶园,给他介绍润泉,清芝的心情起起落落,时喜时悲,
待茶叶制好已是一个月后了。
茶商离村的前一天,尤老爹准备了好酒好菜请茶商来家做客。宾客尽欢。饭后,泡了一壶润泉在客堂里坐下来,尤老爹说着感谢的话,茶商却是肃了脸,说尤老爹以次充好,欺弄官差,死罪。吓得村长和尤老爹都跪倒在地,眼看事情圆不过去,来的又是官商恐酿成大祸,清芝只能泡了新茶出来。茶商这才点了头叫村长和尤老爹起来。
清芝让家里的长工帮忙将客堂的烛灯都灭了,只留下门口一盏。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茶商却不住点头,凑近茶杯闻了闻,“妙,妙,此茶甚妙,可有名字?”
清芝想了想,“暗夜。”
没多久官府发来一纸公文,暗夜成了贡茶。
村长给尤家批了地,扩建之后萧氏和清芝有了独立的院子。暗夜的收成不多,清芝知道物以稀为贵,价钱的好坏由收成的多少决定。上门求亲的人纷至沓来,差点把尤家的大门都给挤塌了,十里八乡的媒婆也成了尤家的常客。无论潘氏苦口婆心的规劝还是蛮不讲理的吵闹,清芝都将媒婆拒之门外。一句话,在家种茶,绝不远嫁。她知道,离开八盘乡,离开尤家的润泉就没有暗夜。
尤老爹本来想将清芝许给同村王家的长子王启,两家门当户对,关系也亲厚,结果却被清罗使了心计抢了去。清芝的好姐妹替她鸣不平,她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说,能抢去的注定不是我的。
夏渊再次来到八盘乡的那年,清芝已经声名远扬。因为暗夜,也因为拒婚。
除了清芝,谁也没有认出他来。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声说,“你来了。”
他一愣,眼角眉梢似有岁月留下的风霜,“嗯,你还好吗?”
“这次打算住多久?”
“你不赶,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