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市。
我小时候全球变暖的迹象尚不明显,每年冬天都会下点惨兮兮的小雪。八十年代爷爷的家在老城区,巷子很窄,房屋也有些年头,这种老房子的取暖一般不靠电,很多人家里都要是要燃炭火和煤。屋里烧一路炭火,打开门暖洋洋甜滋滋的热气扑面而来,在湿冷的南方冬天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那个年代的煤,在我的记忆里都是有人托着板车或小三轮在小巷里叫卖。有人卖成型的蜂窝煤,一块一块的煤中间都是洞洞,像蜂窝,利于燃烧。也有人卖泥煤,你要买,当场用一个小工具给你做,回想起来这些小工具颇像现在烘焙用的模具。做好了还负责垒起来,一层一层的,是一个小家庭整个冬季的取暖燃料。
在小巷里有很多卖煤的外地人。跟大多数流窜的卖煤人只来一年不一样,有一对夫妇几乎每年九月底都会来这条小巷。小时候听不明白口音,现在想来他们可能是安徽北部或者更北的河南人。
夫妇二人都很年轻,至于长什么样子,我倒是不记得了。年复一年的来,首先添了女儿,后来又有了小儿子。丈夫做买卖似乎很公道,很多人向他们买煤,但总是要和人吵架,现在想想,大概是语言不通容易起争执,这个男人脾气也不太好,说上两三句就要扯着嗓子喊。到后来喊两句就气短了,现在想来那时他可能已经被病痛缠上。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他做煤,煤泥压进模具,压实再提起来,就是一块完完整整的蜂窝煤,极大地满足了一个强迫症的喜好。
没生意的时候他喜欢喝点小酒,把板车停在巷子口,从怀里拿出酒壶,身体温热的酒是南方室外最好的御寒工具,抿一口,咂摸一下,神情好不快活。
时代在变,越来越少的人用煤和炭,每年来卖煤和炭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年,只有他们一家人来了。
小巷子不长,那天下着小雪,南方小雪天极难应付,又湿又冷,黏在身上的雪都是刀子,寒风要刺入骨子里。
我和爸爸妈妈去探望爷爷,小巷里碰上他们一家人,女人右手牵着女儿,背上背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男人拖着一辆很大的板车,身形较去年消瘦了不少,形容憔悴,略显吃力地走在雪地里。
小巷很快走完了,车上的煤却还剩很多,散煤有,蜂窝煤也有。男人敞着衣襟,身上分不清是冒着汗还是雪融化在衣服上了,全身蒸腾着雾气。
我爸上前攀谈,问他生意好不好,递上一根烟,他接了过去,没舍得抽,别在耳朵上了。说生意不好,没几个人买煤,今年冬天不好过。
我爸见状又递上一根,他还是舍不得,别在另一只耳朵上。我爸自己点上一根烟,又给他递过去一根,顺势帮他点上,他才舍得慢慢抽。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他摇头。
之后的对话无从得知,我妈牵着我往爷爷家走了。
没过几分钟,我爸也追上我们。然后跟妈妈讲,他们家今年怕是不好过。男人因为长年累月地喝小酒厂的劣质酒,患了肝癌,接着我才知道,他们年年都在小巷不远的天桥下面。风餐露宿,雪上加霜,是不能更准确的形容了。
我听到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只记得自己打了个冷战,想象着天桥下,时日不多的男人裹着被子的场景,该有多冷。他女儿也不过只比我大上两三岁而已,更何况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呢。
在很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之中会不断地想起那年小雪天气里我回过头看到的场景,一条下了雪的南方小巷,一家人蹒跚前行的背影。有一辆很大的板车,堆满了黑色的煤,白色的雪捧在他们身上就融化了,婴儿在背上安静不哭闹,男人的耳朵上各别了一支烟。女人低着头,牵着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儿默默跟随。
男人冬来春去,通过自己的双手,让妻儿有饭吃、有衣穿,外人只看到了他的隐忍、沉默,却难以嗅到他身上的柔情、踏实、心直口快。喝着小酒做着活计,妻儿双全,虽然日子清贫,也别有一番幸福滋味。
谁能料到问题出在商店老板口口声声说的“纯粮酿造”的酒上。男人患了肝癌,女人去找老板要说法,在老板遮遮掩掩的回答中才知道酒一直都是不合格的,所谓“纯粮”也不过是好听的幌子。本就摇摇欲坠的幸福愈加飘零。
我会不停去想,他们那年冬天过得怎么样?后来过得怎么样?男人走后女人带着孩子找到别的营生了吗?商店老板受到惩罚了吗?我都不得而知了。“劣酒”就这样毁了一个四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