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处来,撒气般地推着树木的枝叶。西边天空的一抹微红慢慢飘散着,像被人打翻了胭脂,愈来愈红。山此时似羞涩的少女在云朵后时隐时现。
母亲坐在院中央仰着头看繁盛的梧桐花。她看着粉色的花朵儿,霞光端端地披在了她身上。此时她生命中的分秒,甚而历经过的悲欢都因这一抹微红而生动起来。
我也仰起头试图了解母亲眼中的风景,恍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梧桐花盛开的时候。
那时老家院中的梧桐开着浅紫的花朵儿,一簇簇压弯了树枝,成群的蜜蜂在花朵儿间唱着歌。更有凑热闹的风爱慕花儿的美,用无骨的指尖划过,霎时花落如雨。
母亲坐在窗口绣着花儿,我悄悄地往门口走想逃离母亲的视线,末了被母亲揪住教我如何玩梧桐花。
年轻时候的母亲极美。她长长的发梢会在弯腰的瞬间划过我的眉眼,我便闻到头油淡淡的清香。
我记不清母亲何时不抹头油了?她何时白了发?
我还记得母亲当时捡了梧桐花朵儿教我揉蔫花儿,如何捏住花儿下端,把花儿吹到鼓胀,再用手拍去,听清脆的响声。
可此时母亲的背影,分明是佝偻了腰身,花白了发的老人!
有一瞬我竟觉得恍惚,这个苍老的背影是我的母亲?
我犹记得梧桐开花时节,我挖了土和成泥在墙角捏着泥人,母亲坐在梨树下。母亲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一缕刘海斜斜地划过她的眉稍,阳光刻意将母亲长长的睫毛画成弧线落在她下眼睑上……母亲好美!
那时梧桐也如此时一样开成云锦的模样。母亲纳着布鞋底子,锥子的长针在她头皮上噌噌噌地划过……
那时我担心过那长针会伤着母亲,却见母亲将长长的线绳在手上绕着然后用力地拽,布鞋底上便又留下了花形的针脚。
我用过一下午时间看着母亲,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母亲更美的人了。母亲瞅着线绳,捻出细长的纫头再穿针,这动作一气呵成……
前两年我发现母亲拿着针线时手抖得厉害。她戴着老花镜,针几乎贴着了镜片,可线头依然顽劣地不肯回归它的归属。那天我觉得母亲上了年纪!
此时就这么望着母亲的背影,望着她花白的发,我质问自己,你可知她何时生出第一根白发?你可知她的背何时开始佝偻?你可知她的眼角何时生出第一条鱼尾?
我不知,竟然是不知道的。
我们吃完饭,母亲突然拿出了影集。她的手抖着翻开第一页,说出里面的照片是我几岁时候照的,从我羊角辫,到长发披肩,到我一身嫁纱……她竟把这些照片保存得完好!她甚至比我还清楚那些照片的日期……
我以为如今的母亲有些健忘了。她会把刚刚说过的话语再重复一遍;会突然忘了自己还要做什么;会忘了她前几天放的东西在哪个位置?
可母亲把关于我的一切记得无比清楚。我若提起,她必会从我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刻说起直到我出嫁。她心疼我发丝间渐生的白发;心疼我的每一丝累;她理解我的忙;她不舍得责怪我很少回去看她,只说“妈想你时就翻翻这影集,从你小时候看到大呢……“
我侧身,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千万个愧疚如潮水般翻涌。我是怎样的亏欠她?我疲于奔命,我为自己的孩子们操劳,我却忽视了她。我忽视她的牵念,她的爱,甚而忽视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我回头看母亲认真地合着相册,她的脸上有孩子似的满足。这时有邻居来窜门,母亲忙起身:“我女回来了,我娃平时忙……”
我竟再没有心思听母亲下面的话……
这时有几朵梧桐花随风飘落发出细微的声音,我竟觉得心揪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