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从记事起就住在漆黑的树洞里,每日听着外面的鸟语虫鸣,自身却不能移动分毫。那种强烈触碰世界的欲望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黑暗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什么是时候?
看见光的那天。
光是什么样的?
光是能让你迷恋并甘之如饴的。
森林每天的声音不重复,树木在一年四季中不停的往天空靠近,枝干越来越长,年纪愈来愈大。沉香是沉香树木的结晶,是最宝贵的孩子,沉香树相当于沉香的母亲,她把他保护得太好了,沉香就安静的待在树的躯壳里,他记得一切。
记得啄木鸟从远方衔着一株紫藤花归来,她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
记得灰耳兔那天蹦哒了三千五百多步到寻云山上找萝卜,意外遇到一只红色狐狸。
火红狐狸从遥远的云雾森林来,他把秘密说给风听,不慎被风吹给了灰耳兔,为了秘密不泄露出去,他要一直跟在灰耳兔的身边。
花云雀在沉香树上安了家,一家三口欢声笑语不停歇,他们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鸟。
一场春雨过后白圆菇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她惊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沉香树叶落在她头顶上,她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
这些都是美好的,是沉香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沉香树每老一寸,或被时光侵袭一分,沉香就感到自己的力量增强一分。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真正看到光的时候,沉香树母亲将变得满目疮痍甚至不复存在,可他又是那么渴望看到光。
直到有一天,有个陌生的声音问他:“你想出来吗?”
沉香问:“你是谁?”
那个声音回答说:“我是光。”
沉香有些不敢置信,“光?你是光?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光回答说:“当然,你要是能看见我,就不会每天这么痛苦了。”
“看见光,就不会痛苦吗?”
“是的,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那怎样才能见到你?”
“下一场雷雨过后,用你的所有力气让森林感受到你。”
“用尽所有力气吗?”
“没错,用尽所有力气来见我。”
每一场雷雨对沉香树来说都是一场噩梦,狂风疯狂的撕扯她的身体,雷电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让她失聪。她必须小心的躲过雷电的每次攻击,尽管那些攻击不是故意的,但她必须避开。万一被击中,她将受伤,这种伤会随着时间的风化逐渐放大。而她同时还要保护好沉香,她的孩子,她用她的枝干紧紧包裹躯干,不让沉香露出半点气息。因为那些气息,会给她带来致命的危险。
轰——
雷雨来了,带着风驰电掣的速度。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一道道闪电像火蛇在空中乱舞。凶恶的,放肆的,胡乱喊叫的闪电,撒开了欢的跑起来。
沉香树母亲沉声道:“沉香!捂住耳朵!不要听!”
沉香紧紧抱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他只能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但他能感受到沉香树母亲的战栗,母亲在害怕。可他除了声音什么也感受不到,内心竟盼望这场雷雨来得更激烈。意识到这个想法,沉香不禁吓了一跳,他对光的渴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沉香树母亲可是在拼了命的保护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黑暗中,沉香听见母亲的叹息,她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无奈的说:“雨终于停了。”
可是沉香却记得那个声音的话,用尽所有力气让森林感受到他,那样真的能出去吗?真的能看见光吗?他不管了,他太想看见了!
于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想挣开这片黑暗,他呐喊着,无声的呐喊着,那声音里有他全部的希望。
“沉香!你在干什么?”沉香树母亲猛的呵斥道。
“沉香!停下来!”
停不下来了。
暴雨后的森林空气清新得甜润,大地焕然一新。这时候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传了出来,那香味让人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但闻起来淡雅宜人沁人心脾。一阵风吹来,香味随风飘远。
“找到了!”
不知道是谁惊喜的叫唤了一声。
“真的吗?真的找到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是啊!这香味肯定没错!是沉香木!”
“太好了!”
越来越多陌生的声音在森林里响起,他们激动,眉飞色舞,欣喜若狂。
沉香想:他们是谁?他们怎么知道我?
沉香树母亲在听到那些声音的一瞬间颤抖得很厉害,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惊慌和恐惧,哪怕在面对雷电的时候沉香树母亲也没有这样过。
沉香不解的问:“怎么了?”
沉香树母亲几乎快要哭出来,她颤抖的说:“他们……他们发现了,我……我不能保护你了。”
沉香觉得更奇怪,他们是谁?
他还来不及细想,又听见外面的声音在讨论什么。
“要怎么把它取出来呢?”
“它现在还不够成熟,要不再等段时间吧?”
“不行,再等下去被别人抢先怎么办?我有个办法,我曾经看到有人这样做过。”
“是什么?”
是什么?沉香也在问,他们要取的是什么?
沉香树母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无比的凄凉。
她说:“沉香,我的孩子,我们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沉香不懂,他有好多事情都不懂,但此刻他觉得不舒服,一种比困在黑暗中还难受的不舒服。
突然,“呲——”“啪——”
有细碎的声音传来,空气也发烫,黑暗中隐约有奇怪的东西出现。那东西一圈一圈的,弯弯绕绕没有形状,它好像有很多颜色,但又好像只有一种颜色,它轻盈的飘荡。
沉香觉得身上有无穷的力量涌出来,快要把他撑爆,沉香树母亲在尖叫,带着无比痛苦的尖叫。
“火!火……”
沉香伸出手想抓住母亲,但什么也抓不到,只听见母亲无助惊恐的呐喊……沉香挣扎着,但越来越感到沉重,慢慢的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痛苦的闭上眼,恍惚间身体好像飘了起来。
“看见我了吗?”曾经在黑暗中的那道声音又出现。
沉香无力的撑开眼皮,发现周遭已不是黑暗。
那些是什么?
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都是什么?
“是光啊。”
啊……原来这就是光。
可是,沉香猛然一惊,那毫无生气,一团黑糊糊的是沉香树母亲!
“你骗我,你骗我!”沉香无声的哭出来。
“你不是想见我吗?我骗你什么了?”
“你骗我……光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沉香树母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光是什么,他是从森林中其他动物口中感受到的,他总觉得不甘,为什么他生来就在黑暗?为什么看不到别人看到的?可是他现在后悔了。
“哈哈!我就说这办法有效吧,用火烧沉香树会加快沉香木的形成,这下咱们可赚到了。”
“既然这里有沉香树,那周围肯定还有,大家快去找找!”
人们迈着欢快的步伐,找寻着世人眼中的珍宝。他们哼着小调,踌躇满志,将一棵棵沉香树开膛破肚。他们用火烧,用又粗又长的钉子嵌进沉香树的身体,再拔出来,任风吹日晒,那些伤口跟时间串谋,让沉香树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们连化为枯木的沉香也不放过,他们找来虫蚁放进沉香树里,任那些虫子在沉香树的身体里掏空,侵蚀……
沉香树在呐喊,在挣扎,在怨恨,然而没人能听见。
人们总是听不见跟他们不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