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怎么愿意提及自己的德语语言学博士学位,不是矫情,也不是厌恶这个“第三类人”的称号,而是代价过于惨重,耗费了自己的大把青春,又显得有些多余。如果不从事学术研究,读个硕士也就够了,真的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追加个博士,还一读就是七年。
拖了七年除了主观原因之外(这始终是首要原因),还有两个重要的客观原因:这七年出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倒霉状况,我被迫更换了两次第一导师(主导师),两次第二导师(副导师),德国的各种繁文缛节就不一一赘叙了,总而言之严重影响了论文的顺利进展;第二个原因就是德国文化包括学术界的批判精神,将我的存在感和价值感打入到了谷底。
经历了第一任垃圾教授、第二任为人做学问都让人如沐春风、但转去瑞士苏黎世大学的教授,又隔了一年,我迎来了我的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主导师。这时,三年半已经过去了,垃圾教授对我没指导,第二任教授为我申请到了奖学金,但因为时间原因对我论文的指导也非常有限,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论文的提纲和研究方法,理论研究和语料分析也都在按照自己的安排进行。
语言学的博士论文除了自己埋头苦读和分析研究之外,还要定期开研讨会,跟导师以及其他博士生一起讨论论文的研究主题、理论指导、方法和应用以及论文进展等等,这个研讨会主要用来帮助博士生理清思路,完善研究。我的论文题目是:汉语和德语习语的语用对比研究。
还记得第三任主导师第一次在场的研讨会,她听完我的论文报告说:“汉语和德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分属两种不同的语系,就像苹果和梨一样,有可比性吗?”,一开始就将我的论文主题给否决了。
怎么说呢,当时感觉好像是,用青春和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厦有顷刻之间坍塌的可能。好在我的副导师都是德国的汉学家,三个副导师对我的论文一直持以褒奖和肯定的态度。考虑到主导师可能因为不懂汉语,开始了我漫长的据理力争之路。从理论基础,到研究方法,到定义语料库,到语用分析,到论文结论,每一部分都被她批评得体无完肤,我一边咬着牙修改、一边提着气沟通,暗无天日。
到了第六年,我感觉自己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不过没能狠得下心,决定放弃博士论文,捡回自己的命。我当时拿的还是留学生签证,拿到学位之后可以延签,中断学业也就意味着拿不到签证,必须打道回府。不管了,太憋屈了,打电话给导师,导师在电话那头说:“我带过很多博士生,很多都会经历你这个过程,对一部分人来说,放弃确实是一种解脱,但是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放弃会让他们后悔恨不已。我觉得你属于第二种。”
语气平和,尽管话语里没有半个字肯定我的论文,但我似乎在漆黑的胡同里看到了依稀的光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如果她确认我是那类放弃会后悔的人,说明她能感觉得到我对这篇论文投入的心血、热泪、理想和青春。尽管开论文研讨会的时候,她对我的论文总有说不完的质疑,提不完的批评性意见,但总是跟论文的内容相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在那次通完电话之后,我夜以继日,一章一章地写完交给导师,导师一章一章地给我修改提意见,半年之内完成了论文,之后也顺利完成了答辩。
答辩完的那天,我拿到了临时的博士头衔,正式的博士头衔必须等论文发表之后才能授予,论文发表在德国只是走程序。所以答辩完的那一天,是我人生的另一个开始。我终于又可以重新拥抱这个世界了,那一天对我而言无异于重生。
回首那段日子,真是痛苦、挣扎、无助,炼狱一般。花7年的时间拿这个博士头衔,获得了这个“第三类人”的称号,有用吗?仔细想想,我还是学到了一些可以终生受用的东西,德国人骨子里的批判精神和完美主义,将我的内心已经打磨得无比强大了;对批评和质疑的看法也有了很多改变。
德国人的批评和质疑随处可见,这个民族特性是不是德国品质的一个重要保证呢?
批评和质疑最重要的原则是对事不对人、要有建设性,出发点是为了或完善制度、或改善服务、或提高产品质量。这种善意的和建设性的批评很珍贵,它其实不是对个人价值的打击,而是对事物力求完美完善的表现。
人生苦短,分清楚批评质疑的性质类别,不纠结,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不断修善自身、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和专业水品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