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盏灯,指引我回家的路

五岁那年元宵节,爷爷破天荒地亲手做了一盏花灯送给我。

那是一盏公鸡灯,制作颇为繁杂,爷爷废寝忘食整整七天才算做好。用毛竹的竹篾做骨架,买来的大红皱纹纸做蒙面。按照图样一步步搭建成大公鸡的轮廓,浑圆的身体,高耸的脖颈,惟妙惟肖的鸡头鸡冠,蓬松舒展的尾巴。

骨架搭好,最繁琐的是糊蒙面。皱纹纸不太结实,稍有不慎便会残破,前功尽弃,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灵巧的手工。

爷爷眼睛聚光凝神,嘴巴微张,额头上的皱纹深浅不一,粗糙的双手上下翻飞。难以想象,爷爷那满是老茧的铁匠手,粗鄙笨拙,如何能象做女红一样糊完整个灯笼的蒙面呢?

爷爷举起做好的花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仿佛捧着一件精美贵重的工艺品,一丝不苟地做最后的审查,不漏过每一道细小的缝隙。

爷爷说,裂隙再小也会漏风,对微弱的烛光来说却是致命的。

爷爷从杂物柜里取出整根蜡烛,安放在灯笼的底座上,划根火柴点燃,花灯散发出暖融融的红色光芒,活脱脱一只雄赳赳的大红公鸡。

我从爷爷手中接过灯笼,兴奋地手舞足蹈,绕着狭窄的居屋小步欢跑,好奇地看那灯笼微光照亮黑暗的角落。

爷爷受我的感染,眉目舒展开,露出难得的微笑。花白的头发紧紧抿在额头上,沧桑的脸上满是关切,目光如水,轻声喊道:“灯笼成了,林娃儿提灯闹元宵去喽!”

父亲抱我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急匆匆地推车出门。爷爷紧跟几步,用生冷的声音叮嘱父亲:“看管好林娃儿,出啥差错有你好看。”爷爷的脾气暴躁,家人没有不怕他的,唯独年幼的我敢在爷爷面前随意撒野。

元宵灯会远在5公里之外的镇上,天已擦黑,父亲驮着我,耳边回响着爷爷冷峻的警告,尽管心急,却也不敢恣意奔袭。

乡下的土路坎坷不平,起伏不定,到处是碎石和暗沟,父亲借着手电筒的微弱光柱谨慎骑行。我提着灯笼的右手渐渐不支,缓缓垂了下来,氤氲的光芒下,路面快速后退,早春的冷风吹进裤管,半边身体都麻木了,可始终吹不灭爷爷糊的花灯。

灯会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灯火辉煌,仿佛整个镇子的灯光都聚集在这里了。

父亲停放好自行车,一位左臂戴着红袖套的胖大妈凑过来,收了父亲一毛钱看车费,红袖套的颜色和公鸡灯释放的光一样鲜艳。

父亲领着我跨进灯会的入口,两位堂姐等在那里,看我们过来,兴奋地招手,大呼小叫,惹得周围的乡人侧目而视,一脸的鄙夷。

我们一起朝着灯会深处走去,人群逐渐拥挤。两位堂姐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换着花样表达她们的兴奋。我不喜欢那个龅牙的堂姐,说话时总把唾沫星喷到我脸上。身材矮胖的姐姐紧紧拉着我的手,手心暖暖的。

总有同龄的孩子回头看我的大公鸡,满是羡慕嫉妒的表情,他们一定盯上我的公鸡花灯了,我心想。孱弱的身板顿时挺拔起来,下巴高高上扬,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长着一对龅牙的堂姐看透了我的心思,咧嘴笑起来,龅牙更明显了,仿佛要掉下来似的。她拧了拧我的脸蛋说:“吆!看不出你挺会招仇恨呢。”

矮胖堂姐弯下腰,胖脸贴着我问:“林娃儿!你这大公鸡是从哪里买来的?让我玩会儿好吗?”我不无好气地嗲声回道:“才不是买的,是爷爷自己做的,才不给你玩。”说完,示威般地高高举起花灯,在两位堂姐眼前晃了晃,红色的灯光象蒙了一层纱。

我不想再跟她们说话,认真看起路旁的各色元宵花灯。父亲和两位堂姐轮流拉着我,象牵小狗一样到处溜达,尽往人群稠密的地方去。站在人堆里,我只能看到大人们的屁股,而各种屁股大同小异,我把父亲和两位堂姐的屁股狠狠记在脑中,免得在人群中失散,找不到他们。

两旁的花灯林林总总,悬挂在树丫上,随风轻轻摇摆,金光璀璨,极为壮观。有静止的纱灯,也有动画般地缓缓旋转,有圆形,方形,五角形,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灯纱上印制了各色图案,大多是古典文学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鸟飞花放,龙腾鱼跃。

我和两位堂姐总有冲突。我喜欢西游记、八仙过海和梁山好汉,这些都是跟着爷爷在收音机的评书节目里了解到的人物,而堂姐则喜欢红楼梦和西厢记,看到贾宝玉和张生便欢呼雀跃,兴奋地无以复加,并不由自主地拽着我奔向她们喜爱的故事,全然不顾我的感受。我有些不耐烦,被这样强制牵着,没有一点自由,便屡次挣脱堂姐的手,盯着孙悟空的猴脸傻笑。

灯会中间的空地上锣鼓阵阵,正在进行舞龙戏狮和划旱船、踩高跷表演。数十人舞动修长的龙身,蜿蜒起伏,眼花缭乱,硕大的龙头狰狞可怖,上下翻滚,周围暴起阵阵欢呼。高跷队敲锣打鼓,画着艳妆,穿着奇服,踩在高跷上如履平地。划旱船的大头老汉,憨厚的笑脸固定在瓷白色的面具上,大摇大摆,踩着欢快的鼓点。

我被父亲和堂姐夹持着挤在人群里观看表演,周围仍然是众多的屁股。从夹缝中看到铁李拐瘸腿走过来,遂挣脱父亲的掌控从人缝里钻进去,跟着铁李拐想要摸下他背上的葫芦。铁李拐突然回头冲我晃下脑袋,脸上的胡须扫过脸颊,痒痒的,吓了我一跳,眼泪含在眼眶里,急忙回头去找熟悉的屁股,却怎么也看不到了。

我挤出人群,站在表演场地外面,四顾茫然。手中的公鸡灯摇曳出梦幻的光影,我紧紧握着提杆,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我走丢了。

川流不息的游园乡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手拉肩扛着自己的孩子悠然走过,公鸡灯引起孩子们频频回头,可谁也没有注意到正心急如焚地寻找父亲的我。想起妈妈的恐吓之语,春节前后常有拐卖儿童的盲流出没,我打了一个激灵,更加不知所措。

我站在一座硕大的水浒花灯旁边,满脸虬髯的李逵正对着我笑,却激不起丝毫的兴趣,双眼象功率强大的摄像机,逐个扫描路人。

不知过了多久,灯会的人群渐稀,公鸡灯的蜡烛已燃烧过半。我不能再这样无谓地等下去,回家的路黑漆漆的,要趁着灯笼的微光找家的方向。

我踯躅前行,路过琳琅满目的彩灯,经过堂姐为之雀跃的西厢记和红楼梦,经过我的最爱,西游记和八仙过海,走过灯会的大门,走到父亲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胖大妈抬眼瞄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花灯,左臂上的红袖箍和我的公鸡灯一样亮丽。我挨个看过去,整齐码放的一排庞杂车辆,没有我熟悉的那辆凤凰二八车。

我的心陷入沉沉黑暗。看来父亲已经回家了,堂姐也一定讨厌我,把我一个人扔在元宵节的凄凉夜晚。

我低声咕哝:我要自己回家。

公鸡灯在前引路,拼着记忆找回家的路,心里忐忑不安。祈祷拥有一根金箍棒壮胆,可大可小,可长可短,不惧坏人,不怕人贩子。

同样的乡下土路,同样的布满碎石和暗沟,同样的起伏不平。我艰难地迈着步子,公鸡灯的微光只照亮几步的距离,夜晚的冷风灌进身体,紧张的汗水迅速冷却,棉衣里象置入了冰块,寒冷侵袭,浑身颤抖。

夜空里闪烁着几颗稀疏的星星,月亮隐在云层后面,遥远的村子上空不断爆出烟花的短暂美丽。我机械地走着,脚下磕磕绊绊,始终没有家的踪影。蜡烛即将燃尽,蜡油从底座上滴落在尘土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我不敢停下脚步。

就在我绝望无助、寒彻入骨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十数道光柱杂乱地刺向夜空,互相交织重叠。我回首观望,麻木的大脑早已不知恐惧。光柱越来越强,人声越来越近,在那些腔调各异的叫喊声中,有爷爷苍老嘶哑的嗓音。那一刻,我终于“哇”地大声哭出来。

父亲事后说,发现我不见时,一下乱了方寸,和两位堂姐到处搜寻。灯会里人声鼎沸,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喊叫根本无济于事,大大小小的孩子遍地都是,找了很久也不见踪迹。父亲慌不迭地骑车回家搬救兵,暴怒的爷爷顾不上发飙,一路小跑赶到灯会。我的目标太小,唯一的特征就是手中的公鸡灯。爷爷逢人便问提着公鸡灯的孩子,终于问到看自行车的胖大妈,给爷爷指明我的方向。

其实,我走的那条路是家的反方向,南辕北辙。真不敢想象,如果爷爷、父亲和乡邻们找不到我,或者再晚点发现,我还能在寒冷之中再走多久?

爷爷毫不留情地给父亲好看,大吵大闹了好长时间,父亲更是羞愧难当,只默默低头挨骂,不辩解不反驳。每次闹完,爷爷反复唠叨:要不是那盏公鸡灯,林娃儿指不定会有啥闪失呢?眼眶中盈满晶莹的泪。

爷爷病故后,我也离开了成长的地方,定居在外地。但每次回到家乡,父亲总会意味深长地感叹:当年要不是那盏灯啊,……

是啊,当年如果不是那盏灯,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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