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封信,你绝对没见过

文|禾芜

我手上有一封信,你可能没有见过。

曾符先生:

嘱写诗,即奉寄。

请改正,如不合用即不用可也。

勿复即颂。

近安。

弟圭璋顿首

七月十二日

借花献佛,借唐圭璋先生的花送给您,希望您收下后,更懂唐圭璋。请您寻出最敏感的诗心,关上房门,或者躲在您的被窝里,慢下来,来听我们沾泪说说儿女肠,当我们说完了,您的那一颗诗心哪......同样,如不合用即不用可也。勿复即颂。

最近的诗词大会很火,南师大的郦波教授作为学术名人也很火;正如提起诗词绕不开《全宋词》,提起南师大老师更绕不开唐圭璋。

或许大家对于圭翁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举一人之力,积十年之功”在词学研究上的大气浩然,但那太高太大,也太远了。

就像圭翁出生的民国时代,印象里是十里洋场、自由开放、浪漫多情、大师辈出,但那是民国的上海,不是民国的中国;是民国的贵族生活,不是民国的寻常百姓家。

其实恰恰是因为那个时代有太多问题,才会有那么多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所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毫无例外,那个时代对文人是苛刻的,是他们逆向行走,走出小楼,背着强烈的使命,给那个时代雪中送炭。

时代给唐先生的也是这些,甚至他的命途多舛在逃离那个时代仍没有停止。今天我们不说别的,就关注“这一个”唐圭璋。

唐先生8岁丧父,12岁母亲去世后,暂居其姨夫家,在新街口一带做小贩维持生计;随后又辗转寄居舅父家,身世浮沉雨打萍。

但在那个年代,唐先生还带有着他的“原罪”,因为他是满族旗人。清末风雨飘摇,社会上充斥着排满仇满的情绪。曾作为统治阶级的、享受种种特权的贵族,已成为一蹶不振、软弱无能的存在,并受到其他民族的责难。

一个稚嫩少年,时刻面临着这样的危机与压力,积蓄着不安的情绪,而双亲不在、孤苦无依的他,更无可诉之人。

早年失怙失恃带来了孤独无助,可这又是必须自我消解的情绪,恐怕不是之后短暂而温馨的家庭生活、名满天下的声誉能够慰藉一二的。也许当一颗敏感的心遇到了词中的山高水远、星辰大海,才更能产生共鸣和弥补吧。

“不管你懂不懂,唐先生拉着你的手,就给你谈词学”,我们看到的,不独是老人的亲切,更是他对诉说、倾听和感受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爱的渴望。

唐圭璋先生对诗词的有着九死不悔的执拗。他就一人承担起了《全宋词》的大工程,这个工作量究竟多大呢?放在清代需要众多馆阁词臣数年才能完成。

每日教课之余,他就从早到晚泡在南京龙蟠里图书馆查阅丁丙八千卷楼的善本词书,在图书馆花2角钱吃顿午饭就继续工作,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他成天思考的都是与词学相关的问题,与人交谈,无论初识或者老友,没有过多的世俗客套与无为寒暄,就和你说诗词。

病中也如此,1987年鼻腔大出血入院治疗期间,手不释卷;1989年初,89岁的圭翁不慎将大腿骨摔成骨裂,即使卧病床上,和学生谈的,也是《全宋词》的修订问题。

专于业至此者,多半都与“痴”相关,于情,则更甚。

青年唐圭璋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女方是南京大行宫利济巷内尹家花园里的小姐尹孝曾,在他25岁就读于东南大学期间,两人成婚。

这大概是唐圭璋生命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两人情投意合,简单的生活过出了令人羡慕的情趣。妻子温婉贴心更懂一二诗书,红袖添香。更难得两人彼此珍惜,每每有趣之事,唐先生或在当时、或于几天之后将点滴记录在下来,润泽心田而又有何可羡乎?

唐圭璋以一颗诗心细细体悟着妻子带给他的幸福和安心,把爱写在诗词行间:

人生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熄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

入眠后,吹笛夜凉天。丽曲新翻同拍节,芸香刚了又重添。谁复羡神仙?

深夜里怕爱人劳累过度,故意把灯吹灭,不让他多看。又怕他受凉,总是悄悄地把衣服给他披上,此情此景矜矜贵贵、温温柔柔。节假日,二人一同外出游赏,兴之所向,至晚兴尽方归,轻轻快快,怡然写道:

花丛外,艇系小红阑。细语生憎风水乱,夜凉多恐卓衣单。戴月踏莎还。

唐先生病了,妻子为其调药护理,无微不至,唐先生心细,回味之余,提腕弄笔:

帘栊静,几日病缠绵。素手纤纤劳敷药,柔情脉脉立灯前,痛苦亦心欢。

一句“痛苦亦心欢”像是闹脾气的可爱孩童,有人照顾有人挂心有糖吃,不舒服也开心;病缠绵之中还将妻子的一颦一笑納在眼底,真是羡煞旁人。有着唐先生的珍宠,尹孝曾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感性风雅之后的缄默沉静,这对于自小罹难缺乏安心感的唐先生而言是失眠患者不可缺失的摇篮曲。

难怪唐圭璋先生的三女在记述父母恩爱温馨的生活时写道:

爸爸喜欢唱昆曲,也会吹箫。每当炎热夏季,夜晚在门前梧桐树荫下纳凉,妈妈总是为他点上蚊烟,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扇着扇子,爸爸吹着悠扬悦耳的洞箫,妈妈轻声和唱。

读来,甘之若饴,怦然心动。

然世间甜蜜总是有限,尹孝曾后来患病瘫痪,唐先生日夜守护料理,访尽名医也无力回天。

1936年冬,千门万户爆竹声声辞旧迎新之际,与唐圭璋先生相知相伴的尹孝曾在受尽病痛的折磨后远逝瑶台,留下了三个女儿和得而复失的唐先生。

1936年,36岁之时,爱妻溘然辞世,而唐先生1990年寿终正寝,半个多世纪笃于伉俪,终身鳏居、终身不娶。他在随笔中写得仿佛云淡风轻,悉已释怀:

一九三六年,我爱人病故。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我将三女孩寄养仪征岳家,只身到成都任教。国难家愁,生离死别,我写了一些小词,辑为《南云小稿》,收入杨公庶《雍园词钞》中。

曾经在暖暖的爱情中幸福到无法自抑,倾于笔端期与众人分享,现今痛从中生,夹着自责与无助,在词中一遍又一遍难以自持地哭诉:

绵绵恨,受尽病魔缠。百计不邀天眷念,千金难觅返生丹。负疚亦多端。

西风一箭成迟暮,消得斜阳顾。背人已自不胜愁,那有心情,再系木兰舟。(《虞美人·柳》)

挑尽孤灯孤雁诉,莲心不抵人心苦。(《蝶恋花》)

乱离骨头散天涯,谁家插得茱萸遍。(《踏莎行》)

今宵独卧中庭冷,万里澄晖照泪悬。(《鹧鸪天》)

明月茫茫,一度登楼一断肠。(《采桑子》)

1937年,日寇入侵,唐先生只身避难到四川。川中八年,他无时不牵挂怀念黄泉永隔的爱妻:

昏灯照壁,轻寒侵被,长记心头人影。几番寻梦喜相逢,怅欲语、无端又醒。”(《鹊桥仙·宿桂湖》)

经岁分携共渺茫。人间无处话悲凉。三更灯影泪千行。袅娜柳丝相候路,翩跹衣袂旧时妆。如何梦不与年长。(《浣溪沙》)

忍抛稚子,千里飘零。对一江风,一轮月,一天星。乡关何在,空有魂萦。宿荒村,梦叶难成。问谁相伴,直到天明?但幽阶雨,孤衾泪,薄帷灯。(《行香子·匡山旅舍》)

唐圭璋先生的学生王兆鹏回忆老师是谈到尹孝曾为他添衣吹烛之事,半个世纪风云已过,当年所作之诗再次涌上心头,那个场景那首诗词不知梦中往复了多少次,而今寒深谁复问添衣?无人问了:

1989年5月初,我去山东青州参加李清照学术讨论会,行前与唐师话别。提起李清照,又引发了他的旧情往事。他先背诵李清照“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的词句,接着深情地自诵起他从前写的《忆江南》:“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沉默了一会,唐师含着眼泪说:“李清照的沉痛诚挚,我最能理解。我与我爱人结婚时25岁,她23岁。那时我在东南大学读书。深夜里她怕我劳累过度,故意把灯吹灭,不让我多看。又怕我受凉,她总是悄悄地把衣服给我披上。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可如今,‘寒深谁复问添衣’。”

时过境迁,唐圭璋先生的三女唐棣棣的笔下不再是夫唱妇随孩童看的场景,而是广阔天地间,箫声响彻,无人来和:

安葬妈妈之后,爸爸就忙着要去教课,但只要有空,他就会跑到妈妈坟上去,坐在那里吹箫。

箫声哀怨,四顾凄凉,欲觅难寻,空余双泪凭伊认了。有时碰到节假日,他索性带上几个馒头或烧饼,几本书,一只萧,在坟地上呆一天。

真是字字回文如血吐。物是人非,同样的场景,两人成一人,一个人回忆两人,又回到儿时的状态。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这一段情带来一点微温,恐更觉得冷得彻骨酸心,更何况,时之越长,悲痛也更入骨三分。

一次给学生上课讲苏轼的悼亡妻词,唐先生在黑板上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学子们翘首以待,他颤抖着,再无气力写下去,口中呢喃“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悲叹一声:“苦啊!”,泪涌双目再讲不下去。

潘岳、元稹、苏轼、贺铸、纳兰性德的悼亡词历来感动人心,可圭翁之情呢,五十五载同梦,期颐之年方休,又是苏轼、元稹之公不可比拟的。

“爱人去世时,我36岁,本可以续弦,但我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太深,感情上无法解脱,只好用泪水来洗刷,用词来排解”。

圭翁的满腹深情大抵只能诉于诗词研究了吧,交换心境,和词人掏心掏肺,交心交肺,相互扶持,且得安慰吧。

然而,命运的捉弄并没有到此为止。南师大教授赵普光先生曾在南京师大教授曹济平先生家看到唐圭璋先生的遗嘱原件。这份立于1988年11月9日的遗嘱上写着:

我的爱人尹孝曾于1936年病世,留下三个女儿唐棣华(十岁)唐棣仪(八岁)和唐棣棣由我一人抚养。1956年棣仪病逝,留下儿女三个:吴寅(六岁)、吴祥(四岁)由我抚养,吴大明(未满一岁)由其父抚养。1967年3月棣华病逝,留下一个女儿唐倩竹(十五岁),也由我抚养。……

幼年丧怙,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然而这三不幸竟然全降临在一人身上。“留下一个女儿唐倩竹,也由我抚养......”本该安享的晚年,几个年幼的孙辈也由这老迈之身去抚养,命运何其不公呐!

唐圭璋先生在1984年12月2日致友人的信中有言:

词作通俗,可谓白话词,实不足与前贤相比,由于我身世凄凉———少无父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女———所写每聊记梦痕而已。

我们的故事就说到这里了......

唐圭璋(1901-1990),江苏南京人,师从吴梅,举一人之力编著《全宋词》,终其一生,专治词学。1953年起任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课上常持长笛一支,低吟浅唱。1990年,于不足8平方米的书房兼卧室梦桐斋里,以90岁高龄,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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