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最奇妙之处在于,具有十分强大的融合性。儒释道三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可以水乳交融,共同在华夏大地绽放光彩,形成独特的中华文明。儒家与道家是产生于本土的两大思想体系,儒家讲究礼孝仁义,崇尚规矩秩序。道家讲究顺应自然,崇尚无为而治。两者在相互融合的过程中,也出现了许多矛盾和争论。名教与自然之辨便是一次经典之争。
魏晋时期,司马氏自诩以“名教”治天下,利用“名教”礼法剪除异己,威逼笼络,扼杀人性。嵇康、阮籍对司马氏标榜名教而实际篡权的行为不满,强调名教与自然的对立,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心不存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他们向往没有“仁义之端,礼律之文”的自然境界。他们认为名教是束缚人性的枷锁,是“天下残、贱、乱、危、死亡之术”。嵇康说:“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
身体力行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典型代表人物是竹林七贤。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等七人经常在竹林聚集,谈玄论道,饮酒赋诗,放浪形骸,被誉为竹林七贤。他们以生活上的放荡不羁和精神上的超然物外来诠释“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一时名重士林。“荣辱何在,贵在肆志”。竹林七贤潇洒超脱,淡薄功名利禄,蔑视名教礼法,喜欢恣情任性,追求真率自然,是“玄心”的自然流露,是才情的绝妙表现。
竹林七贤喜欢以荒诞离奇、特立独行的方式呈现,无顾于礼法名教。个性最为耿介率真的要算嵇康。嵇康喜欢打铁,“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然而他的才名早已传遍天下。“敏慧夙成,少有才气”的钟会慕名前来拜访,时钟会已是司马氏红人,炙手可热。钟会被众人簇拥而来,嵇康却无动于衷,依然不动声色在大树下“锻铁”。炉火熊熊,嵇康手起锤落,旁若无人。钟会尴尬无趣,只得悻悻而去,这时嵇康淡淡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恨恨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两个智者的较量,嵇康赢在精神,而钟会握有权势。敢于冒犯权贵,丝毫不计后果,嵇康活得很自我。
竹林七贤中,最狂放不羁的是阮籍。他闭门读书,常数日不出;游山玩水,则经月不归;时时驾车独行,自辟蹊径,直到途穷路尽,大哭而返。因此王勃曾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邻居家少妇长得很漂亮,当垆卖酒,阮籍常去饮酒,醉了就倒在美女边上睡。他自己毫不在意,美女的丈夫暗中观察了几次,也不怀疑他。另一邻居家的女孩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跟人家并不熟,甚至“不识其父兄”,却“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对他的疏狂无礼,有人讥讽他不懂立法。阮籍昂然说:“礼岂为我辈设邪!”
竹林七贤中,刘伶与阮籍最是嗜酒。刘伶曾对神自嘲:“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喝得浑身发热时,刘伶干脆把衣服统统脱掉,赤条条无拘无束。别人取笑他时,刘伶不怒反笑:“我以天地做房屋,以房屋作为衣裤,你们怎么都跑到我裤裆里来了?”
竹林七贤行为上放纵不羁,蔑视礼法,但心中情感真挚,个性天真率直,是有大爱大智之人。
魏晋重孝,面对亲人离逝,名士们的反应差异极大。王戎与和峤“同时遭大丧”,两个人都是有名的孝子。和峤悲伤哭泣而尽丧之礼,王戎只是整天躺在床上而骨瘦如柴。武帝担心和嶠哀伤过度,有人说:“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如果说王戎只是礼而不备,那阮籍更是离谱。母亲出葬当天,他不是哀伤哭丧,而是蒸一只大肥猪,豪饮二斗酒,再对着坟墓与母亲诀别。自叹一声“完了!”然后放声嚎哭,口吐鲜血,精神萎靡。也只有至真至孝之人,才会有如此奇特而又富有真情的送葬形式。
如果只是言行上的怪诞,以自然行径破除名教束缚,还不至引起当朝反感,非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然而当嵇康态度决绝地表达了对抗情绪,司马氏再也忍耐不住了。
当嵇康的好友山涛提拔时,出于一片好意,推荐嵇康接任自己的官职。本以为帮朋友做了件好事,哪知直接把朋友送上了断头台。问题在于嵇康的性情太刚直,不仅没有对山涛表示感谢,还快意恩仇地写下《与山居源绝交书》,表明自己心志,写了自己不适合做官的“必不可者七”、“甚不可者二”,洋洋洒洒,痛快淋漓,并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观点,与他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观点相得益彰,成为千古经典。
当时司马氏正从汤、武、周、孔寻找篡位的合法性,嵇康的观点正是揭人伤疤,司马昭“闻而恶焉”,杀心顿起。在司马氏的高压下,竹林七贤分崩离析。嵇康被杀,广陵散从此绝矣。阮籍噤声,不与世事,酣饮为常。刘泠更加沉迷于酒中,以醉消愁。其余皆出仕为官,或自愿,或被迫。名教与自然之争到此似乎胜负已判。
然而西晋武帝之后,门阀贵族子弟“放达”之风盛行,蔑弃名教,使名教发生危机。郭象对名教与自然的统一进行了论证,他认为名教即是自然、自然即是名教,二者不可分离。事物现存的状态,即君臣上下,尊卑贵贱,仁义礼法,都是“天理自然”,“任名教”就是“任自然”。他认为“圣王”最能领会名教就是自然的道理,“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做帝王的虽然过着世俗生活,而精神却十分清高。这种解释虽然有点牵强,但却适应了门阀地主阶级的需要,为他们保持现存的统治秩序找到了理论根据。
其实,名教与自然本身也未必就不能融合,关键是注入了政治解读,体现了政治态度,就有了敌我之分,输赢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