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老是和我说:你爸爸其实挺好的。这句话我从三岁听到快三十岁。
老爸脸型似月亮,正月十五的那一款。人又微胖,笑起来很有福气,劳动人民养育的汉子儿,干活踏实又勤快,自然让大家喜欢。
但那些人绝对想不到老爸老老实实的微笑下,藏着只给我一个人看的威风:老爸曾三天两头把我骂到狗血淋头,曾上瘾般把我打到鬼哭狼嚎,曾一言不合就上演降龙十八掌,曾在我稍露出不屑的表情时拳打脚踢着让我断了叛逆的念想。我十八岁老爸才收手,十八年啊,硬生生把我从活泼的娃打成呆滞的瓜,小时候看“继父虐待孩子”的新闻都替老爸庆幸,多亏他不是后爸,不然下如此狠手是要坐牢的。
我想他大概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人吧。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年头。世道艰难。他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心情的好坏大多与物质挂钩。物质丰盈些,心情自然和缓,对待我们也比平时多些耐心。经济一紧张,他的焦虑也会随之爆棚。我虽不喜欢他那个像夏日里的爆竹一样说炸就炸的脾气,但这种脾性还是随着血液与潜移默化,遗传到了我身上。我变成了彻底不喜欢自己的人,暴躁。易怒。争强好胜。焦虑烦躁。这时,我的人生信条就是:人生危机四伏,如果不奋斗,总有一天,后果会很严重。但天性是什么?像是一匹不羁的野马,自由奔腾是它的本能。我会在这两种情绪下撕扯的厉害,简直快成精神分裂者。这时、我就在问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人生?”
我在十八岁之前跟老爸没什么交流,而老妈,也把我和他的关系,比喻为“猫和老鼠”,当然,他是猫,我是老鼠。
大部分事儿对于老爸来讲都不是什么事儿,毕竟“打一顿就解决了”,等到二十多岁我离家后,同老爸的交流,就剩下一根电话线,想起那十几年的挨打经历,不是不恨的,沉默就是我的“复仇”,我在大千世界浪荡,几日几日地不和他联络。
读大学的时候我一年才回一次家,最难接受的是老爸的拳打脚踢变成了慈父般的关怀。我后来对人说,“上大学后我感觉自己有两个爸。”一个是我小时候心狠手辣的爸,一个是我离家后嘘寒问暖的爸。
老爸多年的棍棒教育让我性格冰冷,我不习惯拥抱,也从不与同性挽手臂,我望着爸慈父的姿态,接受得很不踏实——好像黄鼠狼要吃鸡前的谄媚——他到底是想念我,还是手痒了?
此后每年从学校回家,每次我都把大部分时间留给玩伴,家就好像车站和旅馆,我只在老爸跟前作几天的停留。我越来越感觉到老爸的改变,原来的他威风凛凛,现在的他畏手畏脚——他生怕那句话说的不到位,生怕我在新床上睡不习惯,生怕我吃不到家乡的特产,生怕我累到身心俱疲,生怕我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扛……
他怕我,就像小时候我怕他。每次我拖着行李箱和他告别,老爸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无助的泪,整个人要垮掉一般在缩小——他知道,他的腿脚不再灵便,他的女儿翅膀坚硬,去打还是去抱,都不再能由他左右。
岁月让爸爸老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童年时的记忆还未删除,那些年他打起我绝不手软,有时想来还觉得不可理解,那么小的孩子要因任何一个小错误接受惩罚,后来我在市井里看到年轻的父亲拿扫把狂揍考试不及格的孩子,就明白了老爸含着泪的那一种打,他希望我要强,能爬出社会底层的牢笼,他希望我今天记住这一种疼,未来不去吃命运的苦。
我不敢去问老爸,现在的我,有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但我知道我还没有扛起一个家的能力。那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真真正正让我清醒了——我正走向责任重大的中年,父母正走向需要陪伴的老年,而我要在奔跑中思考:我努力的速度,是否能超越他们老去的速度?老爸的头发白了许多,膝盖总是疼,失眠的老毛病还是在靠药治疗,他变了那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倔强,只要我求他去看病,他都会立即反驳,“不花那冤枉钱,我没事!”我知道他宁愿走很远的路也不舍得打滴滴,我知道他压制自己去同学会的欲望只为给我攒下一些钱,我知道他从不在餐厅吃饭,父母不舍得,是因为孩子不努力。再没有比这更真更痛的道理。
最近工作很累,出差我一个也没推脱,都因为在心底绽放的梦境:我想有资质给爸妈买套房,我想给爸妈衣食无忧的生活,至少让他们不必再隐瞒身体的病痛,我要在他想念我的时候,马上出现在她面前。
我在又一个没有陪伴老爸的生日,从一九九零年的初夏想到二零一八年的初夏,翻出那些他抱着我的老照片,那时他年轻,我调皮,一场人生的盛宴正在展开。
我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我比他先流了思念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