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李铁生出生的时候,他那铁匠老爹刚好打成了一把铁锤,接生婆娘扯着嗓子喊道,他爹,生了生了生了,是个男娃。
李铁匠顾不得擦手,踉跄着跑进屋内,冲着儿子傻乐,他一边笑一边搓手,哪能不高兴呢,四十出头了方才得了一子,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哟。
李铁匠看着院子里刚打成的铁锤,想着自己的儿子,将来也得像这铁锤一样,勇猛,有劲,能开天辟地,于是脑子里像进了灵光一样,对着妻子喊道,就叫铁锤吧,俺看铁锤不是个孬种。
妻子躺在床上,露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容,算是回应。
接生婆子忙笑道,你这老李怕是打铁打着迷了吧,哪有给儿子取名叫铁锤的,怪拗口,我看,干脆叫铁生吧。不亏是你李家门后。
这个好这个好,就叫铁生。
老李高兴的又是拍脑袋,又是拍手。末了,不忘多给了接生婆一些银两,算作感谢。
时间过得很快,铁生转眼长到七岁了。他比一般的孩子力气都大,声音响亮,跑起路来呼呼作响,虎头虎脑的甚是机灵。
铁生娘偶尔也教他一些识文学字的事,但是铁生一向不爱那一套,他不爱跟别人说话,也不爱读书写字,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竹林里抓飞虫打鸟怪,李铁匠觉得这孩子性格颇为怪异,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好。总是暗自安慰自己孩子还小,切莫着急。
时光不徐不疾,这一晃又十年过去了。铁生十七岁了,李铁匠也已经五十七了,这些年老李的身体大不如前,打铁的生意也就渐渐冷落下来。可惜的是儿子铁生毫无打铁的意愿,整日痴迷于花鸟虫鱼,仿佛那里头有一个他的世界,记得有一次铁生念叨着想去跟着山里的大和尚打坐修行,真真是急的李铁匠抹眼泪。
这一日,老两口在房间里说着话。
李铁匠说道:铁生娘,眼看咱打铁的铺子要关了。铁生是个不愿意学手艺的,但以后总要吃饭吧,你看他现在跟游手好闲有啥两样,也没个正经事做。
他爹,这些年为了孩子咱也没少伤神,依我看,这孩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他为人敦厚老实,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呢,咱们老来得子,说不定他将来大器晚成呢。也不必这般叹气。
李铁匠对铁生娘的话倒是很信服,他想起早些年铁生想跟着山里行脚的和尚学本事的事,便心下一横,干脆把铁生送到山里去吧。
第二天,铁生娘给铁生做了一双行脚鞋,把日常合用的物品收拾了行李,淌眼抹泪的站在门口,看着铁生爹领着铁生往山里走。
铁生走出小巷又特意折返回来,给娘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此去学本事,知道爹娘常挂心,如果不能有所成,没脸回来见双亲。
说完,便逃也一般的跑开了。铁生原本是不想流眼泪的,毕竟他是个男子汉,但是眼泪在母亲的抽泣声中不能自已。
(二)
铁生上山拜师了。
师傅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和尚,看起来有点像怒目金刚,让人不敢亲近。他把铁生收在禅房内,安排做些挑水砍柴的苦力。
师傅告诫铁生三不准。一不准偷懒。二不准喊疼。三不准偷偷下山。否则,便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铁生跪在地上受戒,算从此就入了师门。
在山上学艺的日子过的很快,山红开了又谢,一年又一年,铁生凭借一股憨厚的劲,也算吃得了苦,颇得胖师傅欢心。他跟随师傅参禅打坐,悟道修行。每日除了这些必要的练习之外,铁生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一有空就收拾他的虫虫草草,得了师傅的教诲之后,他便更痴迷于那个安静纯粹的世界了,师傅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铁生觉得自己的上一世应该就是花草间的仙童,入了尘世,却不惹尘埃。
转眼,铁生二十六岁了。
师傅见铁生向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想来这孩子从不讨巧,从不多求,任凭这世上的三灾八难,他总能靠着自己的定力化解。只是世上尘缘,从不曾轻巧的饶过谁,若有一日铁生迎来命中劫数,不知能否安然自渡。
师傅这一念,在那年的夏天得了应验。
那年六月十五,庙里开门迎香客。
大殿里来了一女香客,正值芳龄,体态轻盈,看梳妆打扮和身后的侍女小厮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只见这女子双目含情,面容愁郁,似有难解之忧。这正是王太守的小女,原本是许配了朝堂之上的武将军为结发妻子。只是这武将军自接到调令西征北进,便来家书将婚期一推再推,自四月以来竟再也没收到过西北方面的家书,真是让姑娘伤了心神,难问吉凶。
铁生在殿里当值,听了姑娘向师傅求签问卦,不免有些动容。那一刻,他想到自己进入山里修行已经九年了,家中父母也必是垂垂老矣,想必也是这般牵肠挂念吧。而自己草木一秋,竟不知牵挂为何物,看起来淡然物外,竟不如一姑娘活的自自然然、真真切切?
铁生觉得自己有些沮丧,却又不知这丧从何来。仿佛内心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却又像被注入了新的光芒。
那女子在禅房住了两日,铁生就神情恍惚了两日。看花的时候是看她,看虫的时候也是看她。他无数次回想起儿时在山里玩到傍晚才回家,爹在门口生气的踱着大步,娘总是拿一方手帕轻轻的替爹安抚。儿时不知这其中深情,在这一刻,他忽然悟到甜蜜苦涩,不过是一场心动。
第三日清晨,女子告辞师傅,准备动身回府。铁生遵师命将女子一行送至山下,师傅将铁生喊至正殿,跪于堂前,说,入山多年,你还没去见过双亲,如今你也算吃苦成仁,将姑娘一行送至山下,便准你回家敬奉父母。也盼你不忘所学,力行善事,万事不必求善果,但一定要种下善因修自身。
铁生叩谢了师恩,捡了两件换洗衣裳便跟着女子一行下山了。
下山路上的风好像带着雀跃的香甜,铁生跟在姑娘的马车后面,就像守护着自己的花鸟虫鱼一样,满心欢喜。
突然,马车急剧晃动起来,马儿惊厥失措,一路狂奔,小厮们拼死拉住马车,却不料被马儿拖着甩出好远。来不及迟疑,铁生用尽力气试图拖住马车,却没能如愿。
他听见女子在车里惊恐的哭喊,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铁生飞快地跑起来,奋力跨上马背,他的手死死握住缰绳试图将马制服,然而那马却像脱了缰一样奋蹄疾飞,山路左边便是断崖,这匹惊慌的马冲着断崖的方向跑去,它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抗争铁生的拖拽。
铁生急了,无论如何不能让马车坠入断崖。
说时迟那时快,这该死的疯马已经抬起前蹄纵身一跃而起,铁生从马背上弹起,一下子落入断崖。铁生啊的一声吼,马在那一刻惊醒了,它落下了它的前蹄,而他落入了他的谷底,坠落前他看见姑娘满脸是泪,因惊恐而有些变形。
全然不是那天遇见,她端庄的样子。可他还是希望她永远是个端庄的女子,哪怕有时候愁肠百结,也有人为她擦拭丁香泪。
铁生知道,他只是护送了她一程,自己一介平凡,命如草芥,从来不曾是她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