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文秀的故事时候,提到沅陵这个地方。
沅陵地处辽中小城,一条沅陵河流淌而过。
这里原来是女真人游牧的草场,经过上百年的繁衍生息,居民们依河而居,成为城镇。
大大小小上百个村落依山傍河排列,各色人等在沅陵滩上生息繁衍,构成了一个个高度发达而封闭的乡村细胞,有各种各样或崎岖颠簸或羊肠蜿蜒或沙砾修整米八宽度的路链接在一起。
这里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大多是闯关东从山东来的,经过二十几代的繁衍生息,在那高山丘陵上,农耕放牧,捕鱼织网,早把这里当做他们的故乡。
当年,在沅陵滩上,依河而邻的河东河西有两个村子,住着两只不同的氏族。一只姓侯,他们的村子叫做侯家村,侯氏一族都很聪明,头脑很灵活,出读书人的比较多,据说在前清的时候还出过举人。
一只姓文,他们的村子叫做文房店,文姓一族虽然姓文,但大部分男丁都不读书,做生意的比较多。文家祖坟可能是发女不发男,文家女儿倒是个个聪明伶俐,长相标致。
这样两个家族离得很近,相互交往,互相通婚,互相走动,像两个鼓鼓的细胞,互相依靠、又互相争抢,产生了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各种狗血、各种意想不到,再牛逼的编剧也写不出乡村生活的肆意汪洋,也脑洞大开也挡不住生活的无寿无疆。
作为曾经在那里出生成长的一员,我就来讲一讲侯家村和文房店的故事和十里烟光,有虚构有真实,粗鲁文字,博君莞尔一笑或者泪流千行。
反正已经说了老侯家的故事,索性一下从头说到尾吧。猴精老会计家侯宝山家三个男人已经说了两个了,现在就说一下第三个——侯家后生侯君阁。
侯君阁长相潇洒干净,长眉凤眼地随了他妈妈。他是个害羞内向一笑眼睛狭长弯弯的大男孩儿,而且手巧脾气儿好。
侯君阁小的时候别的男孩上山下河乱跑的时候,他就跟在妈妈后面打猪草,帮忙给妈妈背背篓,是个像姑娘一样清秀的男孩,有人开玩笑逗他说他是“二姑娘”,他也不恼,就是这样一个清秀的“二姑娘”却干出了铮铮铁骨的牛性事儿,成了猴精老会计最怕的人。
侯君阁知道自己妈妈不容易,老爹不着调,他就尽量陪着他妈妈,小时候陪妈妈一起上山砍柴,絮絮叨叨给妈妈讲听广播听来的各种语录,还给不识字的老妈讲各种演绎故事,在侯宝山家的凄苦一生里增添了很多亮色。
可能大小就看见母亲不容易,他特别知道心疼自己妈妈,七八岁时候侯宝山家的带着他和哥哥拿着菜刀去捉老会计的奸,哥哥害怕不敢上前,他跟在妈妈后面壮胆气耍威风,他老爹用手掌拍他的头让他“滚球”,他愤怒的眼神,小豹子一样,让见多识广的侯宝山心里一凌,感慨自己这二小子是个混货不要命的,以后竟然从心里有点怕了。
文秀进他家时候,侯君阁十七八岁,其实和文秀年纪差不多,纤细窈窕的文秀一见他就脸红,他呢,一见文秀也脸羞得像红布一样,对于善良又美丽的文秀侯君阁心里是感激和喜爱的,文秀的到来缓解了他妈的压力,让辛苦一辈子命苦一辈子的妈妈好过些,他也能放心些。
所以,每次文秀做什么的时候,他都力所能及的帮忙。洋井压个水啦,文秀洗老妈弄脏的床单被罩什么的时候帮忙拧干啦,有时候哥哥学习没时间送文秀的时候,太晚了君阁也会送文秀回家啦,等闲暇时候也会给文秀念故事,偷偷地看家里藏着的像红楼梦、三国演义之类的禁书。
闲暇下来读故事的时候,是他感觉很快乐的时光,他和他哥一心想考上大学不同,他觉得人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天天在家里守着母亲,做些农活什么的也是一种快乐的小日子。
每次看着文秀听故事入神亮晶晶的眼睛,他都很开心,仿佛文秀亮晶晶眼睛里面的情绪会传染,让他也觉得这“风雪夜晚看禁书”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儿。
文秀崇拜哥哥侯君亭,看着君亭读书的样子都能面染红霞,眉眼弯弯噙着笑意,看哥哥读书的文秀一会儿倒杯水,一会儿悄悄放个野果子,君阁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来,忽然感觉文秀有些像聊斋里面善解人意的狐狸精,也是一样魅惑和美丽。
君阁手巧,居然会帮文秀画鞋垫上的画,那水灵灵的荷花灵秀的游鱼的鞋垫图案,让文秀的手艺在一堆“革命友谊万岁”“艰苦朴素”“送战友”的鞋垫中脱颖而出,配上文秀的女工真好看,就像艺术品一样。
他也会给文秀提意见:把长袖裁剪了袖子,修改了腰身,制作一件秀气修身的小半袖衬衫。文秀穿上更加玲珑起来。
他跟文秀差不多大,更像两小无猜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可文秀对君亭哥是绝对的崇拜,那眼神灼灼,看得让人没有来的想发怒。
有段时间文秀感觉君阁怪怪的,看见她就横声横气的,好像连好好说话都不会说了。文秀跟君亭说起来君阁怪怪地事儿来,君亭笑称别理他,毛头小子的脸儿就像老天爷六月的天儿说变就变。
文秀也笑,她觉得心里的甜蜜都要溢出来了,她看着君亭纤细修长的手拿着钢笔写呀写呀,有些晃神,那手在身上游走的时候是那么灵巧悸动,文秀的脸忽然红了,也忘了君阁为什么横声横气的了,那毛头小子的心思才不是她的重点呢,君亭哥哥的一笑一颦才能牵动她的心。
少年的心真的如六月的天,忽隐忽现忽晴忽阴,君阁生气的事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次文秀给准婆婆擦完身子,洗完床单之后,蒸了一锅红薯粉玉米面窝窝头,在甜滋滋的蒸汽里,侯君亭拉着文秀的手钻进自己学习的房间。
侯君亭的房间很简单,白灰抹好的墙面,小小的昏黄灯泡靠墙挂着,到晚上拉灯时候,时灵时不灵,对于刚刚通电两三年的村子来说,这样也不错了,至少不再是煤油灯。
侯君亭爱干净,炕上的行李干干净净的豆腐块一样叠在炕稍的一角,灰白泛黄的被罩用的时间有点久了,洗的发白。屋里的窗户很小,是刚刚把纸糊的窗棂换成玻璃窗的,昏暗的日光让人眼睛一时半会儿适应不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文秀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波光,有点撅着的小嘴似乎欲拒还迎,看得侯君亭心里扑通扑通,侯君亭坐在炕沿上,拉过文秀,文秀纤细的身子站在侯君亭垂在地上的两腿中间,侯君亭一只手拉着文秀的手,另外一只手伸入宽大的帆布衣服里摸索着,文秀脸腾的红了,扭着腰轻轻的笑,侯君亭往前一用力一带,文秀就倒在侯君亭的怀里,他的嘴顺势压上了文秀那唇红齿白的樱桃小嘴儿,香得他浑身像触了点,酥麻得不知所以。
屋内春光无边,屋外窗台外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看得不知自醉。
屋里的人儿心神荡漾,甜蜜无边;屋外的人心情却不相同,有加速的喘息,更有爆裂的内心。
侯君阁看着脸色猥琐偷看得面色红赤不能自已的老爹,又有看看屋内让人害羞又头昏脑胀的情形,又气又怒,恶狠狠地瞪了扒墙角的侯宝山一眼,怒气冲冲的走了。
打那以后,在看到文秀,君阁的心里就不知道什么滋味,他不想看见文秀,可看不到文秀又心里难捱,好像生了病一样,不知道怎么办好。
这个时候,侯宝山家的病越来越重,君阁看着遭受苦难的母亲,又想着猥琐无赖的父亲有些欲哭无泪。他尽可能地让母亲宽心,和文秀一起照顾母亲。
终于侯母病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鸡鸣狗叫的,侯母走了,发送葬礼完毕,君阁的心好像也被带走了一半儿,整天魂不守舍的,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想着自己从此就没有妈妈了,就忍不住眼眶发红,不知道怎么办好。
文秀还是过来帮助安排侯家父子三人的吃食,有一次文秀蒸完发糕之后,正在厨房刷碗洗涮,不知道怎么着忽然脸色苍白,哭着跑走了,一会儿他听到老爹悉悉索索地走过房根横着小曲儿的声音,他哥君亭在屋里悉悉索索地也没往外追,好像沉入了学习之中。
君阁也没出来,他生生的忍住了想往外迈的脚步,狠狠地把拳头砸在了炕上。
他知道因为母亲去世,母孝在身,暂时俩人不能成亲,可文秀好像有点着急,她太想快点嫁给哥哥了,想到这,君阁就有点黯然。
接下来,君亭去县城参加高考,母亲的去世好像没给君亭造成特别伤心和压力,他成绩很棒,居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好大学。
家里开始人来人往,热闹起来,但热闹是他们的,不是君阁的,君阁伤心地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主心骨,没有了快乐。
等君阁发现家里生了变故的时候,是忽然看到泪眼汪汪的文秀出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文秀忽然苍白了,瘦弱了,越发显得眼睛越发大,原来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惆怅,君阁心里一紧,觉得很是哀伤。
文秀是不进他房间的,这次来找他一定有事儿。他知道了老爹侯宝山要退文秀的亲,觉得文秀不配自己考上大学的儿子了,而君亭好像也动心听了侯宝山的建议,失魂落魄的文秀诺诺地求君阁帮帮她。
君阁心里很难过,他很心疼文秀,却又有点窃喜,他忽然觉得文秀不和哥哥在一起也挺好,他忽然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让文秀嫁给自己!
他满怀希望向文秀说着自己的希望,可文秀只是呜咽,哭得越来越伤心,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哭得人心都碎了。
侯宝山也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怒气冲冲的进门制止君阁的异想天开:她都不知道跟谁有孩子了,肚子里都有别人的野种了!怎么能嫁给你? 咱们老侯家不能要这样的破烂货。
君阁心里嗡的一声,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脑袋里嗡嗡的。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空灵:文秀的孩子肯定是我哥的,上次你在窗外不都看到了么?
侯宝山恼羞成怒,朝着二儿子大喊大叫,谁说是你哥的种?别瞎说坏我君亭名声!又朝文秀叫骂:我们侯家就是不能要着个破烂货!文秀哭着跑远了,那踉跄的身影,像刻在君阁的心里,一辈子都没法抹去。
侯君阁恶狠狠地跟他爹说出口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烂事儿! 你自己对文秀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文秀是个好姑娘,你这样,你对得起我娘么? 她是我娘选定的儿媳妇!
君阁很恶心自己猥琐的爹,那天文秀哭着跑走时候,他看到了他那人模狗样的爹摸文秀胸、强抱文秀来着,他看着这个猥琐的男人对着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做着这样恶心的事儿,简直要怒发冲冠, 可他怕文秀面上不好看,只能忍着咬着牙攥着拳头,始终没有跨出自己房间的门槛。
侯君阁跟父亲和哥哥大吵一架,告诉他们要听老娘的话,老娘选的儿媳妇,要好好待她。他说得嘴皮子都磨白了,可是于事无补,他还是个嘴上没毛的毛头小伙子,谁会听他的啊?
他想自己娶文秀,可是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文秀先跟哥哥睡过这件事儿,他难过得头痛欲裂,想帮文秀做点什么可却没法做点什么,无能为力的他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后来,文秀的肚子越来越大,到文秀生出来孩子,把孩子送人,再到文秀嫁给老光棍天天挨打,后来文秀出事儿不见了,他越发觉得心在滴血,越发觉得愧对文秀,越发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死命要和文秀结婚就好了,他越发觉得自己家对不起文秀,害惨了这个美丽纤细的姑娘。
侯君阁没办法在侯家村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四处都是大家对侯家的唾骂和指指点点,侯君阁的心好像一瞬间包上了外壳,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他决定到外面去,一边打工,一边找找她。
终于,有一天,侯君阁从侯家村消失了。
七八年后,侯君阁回来了,还领回来一个美丽的沈阳姑娘小赵,眉眼清秀,一口外乡人的话,见到的人都觉得有点眼缘,看着很是喜欢,有好事儿的人偷偷说感觉小赵怎么有点像文秀呢,他们侯家的俩准儿媳妇还真有点像呢。
君阁都没让姑娘住家里面,直接让小赵姑娘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来看热闹的村里人很好奇君阁这些年都干嘛了,看起来混得还不错哦。
七嘴八舌中大家知道,君阁跑出去之后,干过瓦工,干过轿夫,最后跟一个师傅去香河一个家具厂打工,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他现在用烙铁画在家具上画画,成了很有名的一个家具师傅。几年后,认识了同场的会计小赵,两个人自由恋爱了,等感情稳定才回来看看,过段时间就走。
后来,君阁在香河安家了,年节清明节时候还是会回侯家村来扫墓上坟,只是每次都让小赵住宾馆,从来都不让媳妇小赵住在侯家老房子里面,嘴上说着城里姑娘怕脏,实际上他怕。
他和小赵生了一对男孩儿,和妻子小赵也很恩爱,自己出来又做了家具厂,他心细爱钻研,有人去过他的厂子,他把水墨荷花绘在大床上,一屋子荷叶生辉潋滟生光,真是好家具。
他的日子算是过得富足,外面的日子总是让人乐不思蜀。
侯家村这个地方,跟侯君阁有关系的地方就剩下他老娘芳草萋萋的坟墓了,对于那个猥琐的红鼻头老爹,只是给钱让他逍遥自在去吧,看都不想看他。
幸福的侯君阁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都很美好。可是,只有侯君阁自己知道:他终其一生都在挣扎。
挣扎什么呢? 他一直在挣扎着远离老会计留给他猥琐的基因,向着母亲聪慧善良的灵魂靠拢,爱妻爱子,洁身自好,保持忠贞,他以这种方式向母亲告白:我没有风流任性的基因,我的忠贞人格是随母亲的,不是随父亲那么龌龊的。
他也以这种方式怀念着一个叫做文秀的倩影,你不幸的人生,是我不能触碰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