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搬家遇上了黎玫,她大我六岁,正是风华绝代的年纪,相貌自然不俗且有令人不自觉想要贴近的优雅谈吐。她十五岁就从父亲那里分到了这座房子,并且在自家后院搭了一个棚子,周围全是花草。我问她,那些是什么花。她说,野花。我说,种在家里应该就算是家花了吧。她说,只要不是自己栽培的种都是野花。后来我知道,那些花是和野草一起从土里自己冒出来的,与黎玫无关。再后来我知道,她之所以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因为她的父亲采了野花,生了野种。
她每个周五的晚上都要在这个后院里举行酒会。所谓酒会,其实与酒的关系不大,大多是市面上随处可购得的啤酒和一些特价红酒。但我想喝香槟,因为没喝过,也因为电影里外国人结婚都是喝香槟的。后来我的愿望得以满足,她每次都会在酒会开始前就给我一杯香槟,长大以后我知道那只是啤酒里兑了点果汁。那时我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姐姐。这个姐姐是父母的朋友从乡下找来的保姆。据说大我十来岁,但看样子我觉得应该大我二十来岁。我和她总是没办法交谈。她会说一些英文和一些方言土话,而这两种语言我都不会。母亲说,她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学问很高,要是功课有不懂都可以问她。但她晚上要么睡得早,要么就一个劲儿的背英文单词。我实在不想打扰她,也不想她打扰我。
我家住二楼,一楼便是黎玫的地盘,我不用从楼道下去,直接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然后踩着黎玫事先搭好的梯子就可以参加酒会了。酒会上有各色男女,女少男多,眼神里有巨浪和野兽。我一般都会坐在黎玫的旁边,听他们聊天。这么一听就是三年。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好。喝啤酒不再兑果汁,喝红酒也不轻易醉。
三年里黎玫的样子越来越好看,我看得越来越喜欢。我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我怀疑我的眼神里也翻出了巨浪,浇醒了野兽。我对黎玫的感觉不再是年幼的喜欢和崇拜,有些焦灼和不安的成份在心底融化开来。
她和朋友的交谈也越来越让我听不懂,三年前他们聊得大多是爱情,我觉得我都能懂。毕竟孩子的童年永远比成年人想象得要短暂的多。而三年后黎玫开始聊文学。这使我很苦恼,因为我完全插不上话。换句话说,十二岁的男孩可以参加爱情的讨论,随便一句傻话都可以换来成人的思考和会心一笑,就算傻得再离谱也值得原谅。而十五岁的孩子在文学面前是很难不懂装懂的。
那天立夏,黎玫买了三个西瓜,切成片,做成果盘供大家喝酒的时候享用,而我分得半个西瓜用铁勺挖着吃。黎玫说“我们该为这个地方取个名字。”一个四眼女青年说“清有文渊阁,收藏古书,我们没书,就叫文缘阁,缘分的缘,收藏缘分也是甚好。”一个右臂有纹身的男子说“改成纹身的纹,更有质感和力量。”黎玫抿了一口酒说“行吧,反正都是自娱自乐。”
我吃了一口西瓜,看了一眼黎玫又扫了一眼大家,还是没憋住说了一句傻话“你们知道文学的缘起吗?随随便便就叫文缘,合适吗?成天在这里说文学,其实都是在聊情诗,说情史罢了。”纹身男瞪了我一眼,被黎玫看到,眼睛立刻变成两道弯钩。
黎玫转过头用手指了指我手中的西瓜,我喂了她一口,她刻意拱手作揖表示感谢。
“那我们今天就聊聊文学是怎么出现的吧。”黎玫对大家说。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站起来说“文学当然是起源于宗教,是因为崇拜上帝,所以才写诗文赞颂神灵的。”男子说完自鸣得意,以为会换来众人的欣赏。不料那四眼女青年第一个反驳,“放屁,你纯粹是西方观点,还带着资本主义的腐臭。”四眼女接着说“文学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起源于模仿,人类感受了大自然的绮丽,万事万物的绝美,所以试图模仿再创造,自然而然就出现了音乐,文学,绘画等艺术。”黎玫显然不在意这些观点,自顾自的开始喂我吃西瓜。
纹身男发觉黎玫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便也站起来雄辩,“文学应该是始于想要吸引他人的本能,有时为了交流,有时为了讨好,就好比诗经中也曾赞颂心爱的姑娘,古往今来,情诗不断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咧开满是西瓜瓤的小嘴说“那哥哥你在这里是想吸引谁呢?”大家心知肚明哄堂大笑。纹身男见状开始抽闷烟。
“那你说说看文学起源于什么?”黎玫在我耳边问我。
我想,她大概是怕我答不上,所以才和我耳语的。但我不想输给这些巨浪里的野兽。决定放嘴一搏。我拿起吸管插入啤酒杯里,开始吹泡泡。纹身男说“你这是玩什么游戏呢!”
对于文学我当然一窍不通,但是胡诌的本事 我还是有的,这本事自打我出生起,就无师自通,上能马屁拍出诸神传说千百余字,下能侃出三姑六婆隔壁王奶奶儿媳妇的丑事。于是我张口就来,“文学起源于游戏。”大家听完相视一笑,不以为然。
我接着说“古有灯谜,对联,诗歌,歇后语,皆是民间游戏,也是才子智慧的结晶。连喝酒也有行酒令。人总有苦闷,总需要游戏,现实里不能完成的就在文学里寄托,现实里不能打败的,就在文学里斗法。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玩一套只有自己最能定输赢的游戏,排解了苦闷,抒发了情感,就是文学的起源。但若这游戏谁都能玩,擅长玩这游戏的人就不乐意了。于是有人发明了各种文学的形式,唐诗宋词元曲,皆要有一定的规则和结构,毫无思想技巧的疯言乱语排出在外,人嘛总是喜欢分出高下的。”
我说完不看黎玫,也不坐下,等着黎玫对我刮目相看的赏识。谁想,黎玫突然说“还是喝酒吧,这事儿说不清。”我有些失落,我以为我的一堆胡诌能换来黎玫的宠溺,结果她丝毫不关心这些。后来我知道,其实那天,她失恋了。但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爬上二楼阳台,看见家里的保姆姐姐睡得很熟,看见月光洒在她的鼻尖,我突然觉得如果我没有见过黎玫的脸,她的脸也算得上是很漂亮了。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周遭都很安静,但我的耳蜗里翻起了巨浪的声响,呼吸里钻出洪水猛兽。我走进她,逼近她。我感觉到我的世界在发生变化,心里的城堡产生了剧烈的动荡,直到一切都瞬间崩塌,我突然看见城堡后面黎玫的脸。我明白了一件很具体的事情。爱与喜爱的不同。而有些爱,只是一种对于爱本身的渴望,这种渴望会发生改变,最后凝结成一种迷恋。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但这种感受陪我度过了青春期里最焦虑的那几年。
还没有恋爱的少年总是好像很容易迷恋上年长过自己的女生。而这种迷恋像是巨浪一般把你卷入海里,长久的待在海里当然会窒息,但是因为对爱的渴望,也因为爱的缺乏,所以会误以为被巨浪包裹是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会吞噬一切。直至心口产生剧烈疼痛,才会醒过来。
那晚以后我决定每晚都要和保姆姐姐读英语。可是第二天母亲回来了,保姆姐姐走了。母亲说,她要回老家准备来年的考试了。我感到失落。那时的我尚且不知,这类的失落会充满整个人生。其实只要习惯就好。那晚我莫名其妙的蹲在阳台哭了起来。黎玫听见哭声沿着梯子爬上来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不说话。她说,文缘阁的招牌做好了,要不要下来看看。我还买了很多冰淇淋给你。我把眼泪擦在她的袖口上。点点头跟着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