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是这几年来迅速走红的新疆散文作家。使用“新疆”一词时,我是很忐忑的,地域“专有”名词通常有很大的杀伤力,生怕如同孙悟空拈着毫毛随口说了声“变”,就把李娟变成献给乌鸡国太子的盒中小人。
人民文学给她的成名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颁奖词:“正是这种富有价值的,兼具深情与克制的日常记录和生活描写,使她的文字疆域远远超越具体的地理界限与时间限定,在广大的时空获得延伸性的力
假如说这种“延伸性的力量”尚嫌含糊的话,那么李敬泽评论她的“羊道”三部曲更加明晰:“羊道是飞于山河之上和隐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在此证明她的宽阔绵长。她以未经损伤的完美钝感在羊道中确立了齐物论的世界:万事万物皆是新鲜庞大,人间小事同于世界大战。阅读这个世界,让人纠结于心智上的优越与羞惭。”
这里,李敬泽看到了李娟散文的三大特征:齐物、反智、宽阔绵长,假如说,齐物是李娟的世界观,那么反智是她的修辞观,宽阔绵长则是水到渠成的美学效果。
王安忆则更干脆:“有些人的文字你一百遍也记不住,有些人的文字看一遍就难以忘怀。”用本能式的记忆力量来衡量散文的品质,尽管不算严谨,然而却是衡量语言的心灵撞击力的一个最感性的尺度,它也是衡量一个作家原创力、独一无二的心灵感受力的最便捷的尺度。
假如,一个作家或者批评家的文本尽是那些“高频词”,则表明他摒弃了独立观察和感受世界的权利,他的写作或者批评不过是一种复写他人或世界的“文本性态度”,这点,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堪称界碑。
读李娟散文,总让我无端地想起萧红,想起那句“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从前,误以为是“黄瓜愿意开一朵黄花,就开一朵黄花”,“谎花”与“黄花”,一词之别,音同形异,然而意趣却截然不同。前者尽管夹带着些许狡黠,些许顽皮,些许孩童的任性,却提醒着不是作者主观的强加,不结果的花即“谎花”是有的,如同孵不出鸡的蛋,是未经授粉的花,它是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经验进行高度提纯提炼的结果,作家独特心灵如同卤水点豆腐,或可称“炼金术”。
很多散文作品,过度的想象,放大的主体,对作品中的审美对象构成一种“压迫”力量,一句话,“原材料”性的东西看不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给刘姥姥晒高端美食“茄鲞”:“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
刘姥姥直叹:“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被主体情绪完全“复写”的世界,失去了它原初的、本真的“茄”趣,呈现的全是作家自携“料理”味。但李娟,萧红(其实还有更多如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等)却是异样。
曾问一个台湾的学生,为什么很多获得联报文学奖的散文,却读起来毫无感觉。他解释,台湾散文,追求的是一种“字趣”,大陆这边追求“意趣”。他的发音字正腔圆,然而字正腔圆中不免带着一种吃力和刻意,我想“字趣”大约给人也是这种感觉。这使得我想起北方公交车售票员报站时,嘴巴几乎张着不动,任凭舌头在口中横征搏杀。
“字趣”是宋诗区别唐诗的重要标志。北宋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一闹卓绝千古”。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把“绿”字空缺做选词填空进入语文的经典题库。但唐诗是很少需要切割出“字”来凸显它的意趣,它雄浑一体,比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就不能切出“字趣”来。
李娟散文正是如此,修辞不是她的强项,堂奥的哲学思考和历史反思,亦不是她的强项,这与她的中文训练——严格地说是汉语训练不足有关,然而,正是这种未经中文训练,才保存了她未被修辞所“污染”的感觉,她以这种感觉体物察世,使得她可以把一种宝贵的原生态的东西本真地呈现出来——自然,这“本真”是需要打引号的。
《河边空旷的土地》中,时光荏苒,捡石子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少女江阿古丽要嫁人了。她们如同日渐成熟的庄稼,经历了雨露星光,如今要经过成年锋利的镰刀口,曾经舒展自由的生命即将被打捆,进收割机脱粒,装进狭隘逼仄的成年粮仓。
李娟却还是她一贯的克制和不经意,像个懵懂的顽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江阿古丽嫁人了。我真想知道,她嫁走后,她家那半盆子美丽的小石子还要不要了。要是送给我该有多好……” 捡石子的时候,恰好江阿古丽骑着马朝她这边来了:“我看着她一身妇人装扮,穿着长裙子,头发挽成髻,扎着头巾,脚上踏着手工马靴,肩上披了一大幅羊毛毛巾。因为还在新婚之中,披巾上别着几簇鹰翎毛。”
一个少女看着童年的玩伴成了新嫁娘,完成了成人仪式,究竟是怎样的心理? 《红楼梦》里,早熟的贾宝玉看到大观园的女儿们要出嫁,是狠狠地伤感失落了一场,又增加了一层“空无”,离出家的路又近了一步,这显然是掺杂了历经变故、家道中落的曹雪芹自己的体验的,一个少年面对时序的变迁,人事变动的真实体验,是否如此“空无”?不得而知,而弯身在河里捡石子的李娟站起来看,没有过分演绎和铺陈:“从我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大地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广阔,微微地倾斜着。” 李娟的克制与平静,在说与不说之间坚守,这大概就是柴静说她发掘了“白描”的力量吧?但或者,也许是李敬泽所所说,是一种“完美钝感”,她蒙昧地感知了,却无法进入用语言掘进更深的“精妙”层。这点,从她的几篇自序可以看出。
然而,却恰好“完美”地成就了她,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如同一个哑妹,她比划着,说不甚明白,囫囵囵的描出那个模样,顺着她的手指,我们看到自己要的风景,反而是有些害怕“锐感”型的作家,过于铺陈一己的主观情绪和阐释自身的思维线路,写散文如同做核雕,太满,太全,太密,太精微,铜墙铁壁,读者的审美触角无法伸进去,余光中建立在欧美新批评理论基点上的讲求“弹性、密度、质料”的“现代散文”便是如此,它一方面锤炼了汉语的韧性,校验了汉语的精准度,然而另一方面却将缩小了语言的“字距”,挨挨挤挤,密不透风,散文也是需要留“苗间区”的,否则,过于茂盛反而最后结不出果实来。
《通往一家人去的路》中:“我在山顶上慢慢地走,高处总是风很大,吹得浑身空空荡荡。世界这么大……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泪。”……“有人却在我家帐篷里等我。在等我的漫长时间里,他独自面对琳琅满目的寂寞商品,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我终于回家,当我掀开帐篷门帘的时候,看到店里依旧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满架的商品如此寂寞。”
“原人”式的眼,是里尔克《给青年的十封信》里所提倡的察观世界的方法,不搓揉过往经验以为钓索向万千世界钩取理解,凭借最初一念之本心去体察万物:“刚进入荒野时,月亮在我的眼里是皎洁优雅的。没多久,在我眼里就变成了金黄酥脆的,而且还烙得恰到火候……就更别提其他一切能放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了!”(食物)
母亲骂人的时候,喜欢说;“我X你万奶奶”,问为什么是“万奶奶”,母亲答:“骂得远一点好,骂得太近的话,万一认识了,就得罪人!”很多人因为李娟的散文,喜欢上了她妈妈,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个偶尔爆粗口,有些自私,又单纯纠结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