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啪”…… “嘭”……“啪”……
一连好几个二踢脚在李家庄的半空炸开,几圈骨朵烟很像电影里打仗时放的信号弹;接着是一阵雨点似的长挂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李家庄有喜,栓子今天结婚。
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栓子家像装了吸铁石似的,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五颜六色的七大姑八大姨、婶子大娘们。
…………
栓子上身穿了一件毛呢料的黑色中长款大衣,大衣左胸口别着一朵布做的红花,花下面坠着金粉写的“新郎”两字。脚上穿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鞋里套了一双大红色的袜子,袜子的脚踝处印着金色的“百年好合”。
栓子的头发往后梳着,头顶鼓鼓的,就算有风,也不会飘下来一个头发丝儿。这是二喜子学着报纸上的发型给栓子捏的,大公无私地二喜子可是牺牲了自己足足半瓶的摩斯呢。
185的身高,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再配着这身行头,今天的栓子格外的挺拔。
…………
萧条的柳枝上鼓出了几个新芽,火烧后的河堤也挤出一抹淡淡的绿。春天来了,也映在栓子爹娘笑开花的脸上。
栓子爹娘在大门口迎着来往的好友亲朋,笑声一浪压过一浪。
栓子娘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绒布褂子,褂子贴身匀称,对襟儿处绣了一大骨朵盛开的牡丹花;栓子爹脱掉了一冬的破皮袄,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戴了一顶油皮儿鸭舌帽,皱巴巴的小老头今天很是精神。
“他四婶子来啦,快,快领着虎子去里面坐。”栓子娘一边热情的招呼着,一边往虎子胖乎乎的小手里塞了一把喜糖。
“还不快谢谢二奶奶。”
“谢谢二奶奶。”虎头虎脑的虎子,奶声奶气的应着。双手捧着糖,身体还微微前倾着,好似来了个恭喜发财。
“哎呦,我的大乖乖,嘴真甜。”栓子娘满眼疼爱的看着虎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孙子,说着又把虎子倒褂儿的口袋装得鼓囊囊的。
“大哥,到啦,路上冷不冷?”栓子爹向前迎着,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在手心磕了磕,抽出4、5根,散给了大门前的爷们儿。
不一会儿,耳根子传来了一阵子熟悉的笑声,花婶儿穿着花棉袄,摆着那不算细,倒也灵活的腰走了过来。
栓子爹一看是花婶,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是怕花婶又拿话臊他,还是躲远点好。
“恭喜恭喜啊,老嫂子。” 眉开眼笑的花婶儿,今儿还涂了个大红色的口红,真喜庆。
“他花婶子可是俺老李家的贵人,等俩孩子忙完这阵子,得再登门道谢。”栓子娘拉着花婶儿的手,捂了拍,拍了捂的,激动的不行。
“那是俩孩子有缘分,俺只是从中间拉个线罢了。”花婶儿眉飞色舞的说着,又看了看栓子娘胸前头的这朵牡丹花。
“哎呦,我说老嫂子,你这衣服是儿媳妇给做的吧,这牡丹真是绣活了。”
栓子娘怪不好意思的,又抑制不住那股子兴奋劲,往后拢了拢头发。
“俺让栓子带她去买新衣裳,她却懂事的给俺和栓子爹各扯了一块布,做了两件。说让俺俩也穿个新。”说着栓子娘不由扯了扯衣角,生怕生出一个褶儿来。
“那俺大哥的也是新做的喽,让俺摸摸料子,回家好给俺孩他爹也做一套。”花婶儿飞着眼儿要摸栓子爹的中山装。
栓子爹一个箭步冲到街上去招呼客人,让花婶儿扑了个空。
“这大哥,见了俺比兔子跑得都快。”
“他花婶子快进去坐吧,俺再去门前头迎迎客。”
栓子娘拉着花婶儿进了院子,转身又去大门口忙活了。
这院子里可比过年还热闹,紧紧凑凑地摆了十二张高腿圆桌,桌上铺着一层火红色的大圆纸,红纸上蒙了一层塑料薄膜。
每张桌上都放了一包混合的花生瓜子糖果,一群半大点的孩子在桌间疯跑玩闹,撕开了一包又一包,瓜分了糖果后就转战下一桌。猴孩子们的口袋里都鼓鼓的,嘴里也鼓鼓的。
疯了一阵子后,一个个脑门儿都渗出了汗,头发也打起了绺儿,有些孩子开始扯帽子,脱衣服,结果都挨了爷爷奶奶的一顿胖揍。皮实的娃娃们一声不吭,挣脱了继续打闹。
…………
再看这满墙的喜字,只要是漏在明面上的地方,基本是都糊上了红双喜。这明晃晃的大红喜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一阵风吹来,哗哗作响,仿佛在为栓子的婚礼鼓掌叫好。
厨屋里更是热火朝天,女人们在厨房里洗洗涮涮,菜案切的震天响,荤段子讲起来能羞死一头牛。
厨屋外头又新垒了两口灶,一口用来蒸大件,一口用来炒热菜。今天是身经百战的羊叔掌勺,煎炒烹炸的好手。羊叔本名李国富,是个宰羊卖肉的屠夫,后面继承了老丈人做婚宴的手艺,用料猛准狠,闻名十里八乡。 谁家结婚要是能排上羊叔,那婚宴肯定差不了。
大花算是站好了队,打垒灶的那一刻起,就屁颠屁颠的跟着羊叔。这不,席还没开始,它就撑的动弹不得了。
“栓子,时候差不多了,该去接新娘子啦!”
二喜子,三七分着腻子抹的油头,穿的板板正正的,从堂屋里看了看表,冲着大门外迎客的栓子喊着。
抢糖块的猴孩子们一听“新娘子”马上停止了追打,齐刷刷地冲着屋外的栓子喊:“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
栓子看了看手表,对发糖的娘说:“娘,时候差不多了,俺去接她了。”
栓子娘抬眼看了看太阳:“去吧,早去早回,记得多散烟,多发糖,多说好话。”
栓子“嗯”了一声,冲着院里喊了一声:“走啦!”
接着从屋里走出来几个和栓子年龄相仿的青年,分别进了不同的轿车。
迎亲车队,前前后后共8辆红色的轿车。轿车引擎盖上贴着醒目的大红喜字,喜字周围簇拥着几朵颜色艳丽的花;车的反光镜上栓着红色的布条,也算沾沾喜气。
最前头的一辆车打扮的最为花哨,除了鲜花、布条、红双喜之外,还有一个用彩带拼出的心形,心形里面贴的是栓子和新娘的结婚照,两人笑得很好看。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鞭炮声。迎亲的车队出发了,浩浩荡荡的,像一条流动的红绸子。
要知道,以前结婚,哪有什么轿车,喜娘都是拿自行车驮回来的。这两年日子过好了,才开始流行用轿车接亲。但是村长家的二蛋去年结婚,也就请了6辆车,算是破天荒了;今年栓子用了8辆车接亲,可算是独一份。
这一路上,姑娘、媳妇儿的都看红了眼,一个个的站在房顶上,目送远去的车队;适婚的小伙都蹲在墙角儿,嘟囔着栓子,这先河要是开了,以后娶亲都要下血本了。
婚车转眼的功夫就到了赵家沟,红彤彤的喜字从村西头一直贴到老赵家大门口。
“哎呦,我的老天爷,可真气派啊,栓子,你今天可算是给他老赵家长脸了。”赵大柱的媳妇,王玉仙一边迎着栓子,一边伸着个脖子数着车辆数。
栓子客气地叫了王玉仙一声“嫂子”,又跟赵大柱握了握手,叫了一声“大哥”,然后开始拿烟。
赵大柱一把按住了栓子掏烟的手:“俺戒啦,别忙活啦,快,快进屋吧。”
栓子随着赵大柱一前一后的来到偏房,院子里的人很多,热闹倒也算热闹哦,但不像栓子家院里生龙活虎的。大娘婶子的都嚼着糖,嗑着瓜子,打量着这年轻的后生。
栓子敲了敲偏房的门,出来了两个小姑娘,说是让栓子表个态,不表态不让进屋。
这下可难坏了栓子,苦笑着脸,挠了挠头,不知道说啥好。
“哥,照着念,这是标准答案。”
二喜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邹巴巴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几段听老婆话的类似的内容,栓子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念了几句,屋外的婶子大娘们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小姑娘也被逗笑了,机灵的二喜子趁机塞了几个红包给俩姑娘,这才让进屋。
偏房里的光线暗暗的,就算开了灯也明堂儿不哪里去。
不大的窗户口堆了一堆粮食,足足有一人多高。粮食堆旁边放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农机家伙什儿,有打农药的喷壶、撒肥料的推车、铁锹木棍什么的。本来就不大的偏房显得更挤吧了,关键还有股子刺鼻的农药味。
再往里走是一张木床,床上铺着水红色的床单,虽然已经洗掉了色,但是干净整洁。床上坐了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姑娘,染着黄黄的头发,看着眼生,应该是给新娘化妆盘头的人;另外一个满头青丝的,拉着新娘子手,眼角里挂着泪的,栓子也不陌生;再就是格外迷人的新娘——赵翠翠。
翠翠的脸涂得白白的,脸颊红红的,眼睛黑黑的。耳朵上带了一对精巧的珍珠耳钉,那是栓子带她买的,本来要给她买条金项链的,可翠翠说啥的也不要。栓子不愿意,这她才挑了一对珍珠耳钉。
翠翠穿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毛衣外面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呢外套。翠翠很瘦,肩膀虽然撑了起来,但很明显是垫了肩。
翠翠的头发向上高高盘起,发间插了很多带红点点的小夹子,发尾处夹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玫瑰花开的很灿烂,像极了现在的翠翠。
栓子缓缓地走到跟前儿,看着一边闪着泪花的老人轻声喊了声“娘”,翠翠娘轻声的应着,满眼疼爱的看着栓子。
栓子蹲下身子,帮翠翠拉了拉红袜子,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红皮鞋;拉着翠翠的手,抬头看着翠翠的眼睛说:“俺来接你回家。”
“哎。”翠翠满脸幸福的盯着栓子,拿了一个红色的贴身手包,起身坐在了床沿上。
栓子一把将翠翠抱起来,翠翠自然地用胳膊环着栓子的脖子,转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俺走了。”
翠翠娘再也绷不住了,一只手掩着脸啜泣了起来,一只手往外摆着,示意栓子赶快把翠翠抱上车。
“娘,您放心,俺会好好爱惜翠翠的。”说罢,栓子大步流星地抱着翠翠出了这狭窄、昏暗的小屋。
门外头是人们的嬉笑声,小孩子们追在栓子后面大喊“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
栓子很快来到车前,把翠翠轻轻地放在了车里,弯下身子去给翠翠脱鞋,又换上了另外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寓意“踏踏实实的做夫家的人,不要惦记着家里。”
翠翠看了看栓子,又伸头往车外寻找着什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翠翠就没再看到爹,翠翠的眼神寻找着,终于在棒子秸跺边上,看到了蹲在地上大口抽烟的爹,那一刻,翠翠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栓子注意到了翠翠,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帮翠翠揩去了泪水:“后面咱会经常回家看看的,到时候俺陪爹好好喝几杯。”
翠翠抬头看着栓子,这才不再哭。
“我说翠翠,这有好啥哭的,栓子家要啥有啥,你是过去享清福的,咱这破破烂烂的家有啥好留恋的。”王玉仙抱着胳膊假模假式地安慰着翠翠。
赵大柱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王玉仙这下不干了:
“赵大柱,你捣俺干啥,俺结婚的时候,哭着闹着,你才整了两辆轿车,你看看人家栓子。”赵大柱一听这话,脸瞬间红到了脖子。
“哥、嫂子,你们好好照顾好咱爸妈,也多保重,俺会常回家看看的。”翠翠不放心的又伸出头来够着说话。
“哎,家里有俺呢,你放心吧。”赵大柱向前了一步回了妹妹的话,然后挎着翠翠的红包袱上了后面的车。
两声二踢脚后,车队启动了。翠翠娘从偏房小跑到大门口,险些跌倒;翠翠爹也丢掉烟头,起身去扶翠翠娘,王玉仙“哼”了一声转身回屋了。
鞭炮再次响起,栓子扶着翠翠下了车,一对新人在大家的欢呼簇拥下来到了堂屋。
栓子爹娘坐在正当门的椅子上,椅子前面有两个软和的草编垫儿,栓子两人在主婚人洪亮的声音下,相互看了看对方,然后慢慢地跪在了草垫儿上,向爹娘磕了个头,栓子爹娘抑制不住激动,嘴里不住的说着:“好、好、好……”
栓子和翠翠挪动了身子的方向,对脸儿的跪着。
“夫妻对拜……”
这一拜,栓子28岁,翠翠21岁…………
栓子憨憨地笑了,翠翠也笑了……
公鸡打了个长长的鸣儿,红红火火的婚宴开始了,红红火火的生活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