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刚刚过去,天就转凉了。我们这叫做“凉城”,也许比别的地方凉的早吧。
我现在好像很难回忆起早些年的事情了。我学会了忘记过去,着眼当下和未来。我这么说并不是在自欺欺人。但是死亡是永远无法忘却的。
去年我搬了家,没有朋友,休息天不知该做什么,或到哪里去。现在?也许现在也一样。可能的变化是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永永远远的失去了的。
我去过几个不值一提的地方。实际上不去也罢。至少上次我不应该一个人去岛上旅行。一个人旅行这件事本来就蠢透了。岛上,那更蠢。那是我一年来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我应该去看奶奶,因为一个多月后她就不在了。但是人又如何能预知生死祸福呢。我们应该觉察她已经熬不住了。二十年来的瘫痪和高血压,后来还有尿毒症。我应该在那个假期,春末夏初天还未真正开始炎热的时候去看她。买条贵点的烟,陪她看门外的白杨林。挡住了视线的白杨,也许我们早就该砍掉她们。让视野能更加开阔一些。二十年来自从一次事故中摔坏了脊,她便只能永远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了。她只能看见始终堆着石子堆的院子——叔叔们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他们一直在加高他们院子中的围墙,让屋子越来越漂亮——另外的更美的池塘,和能看见亲人归来的小道,是被白杨树挡住的,二十年来她都未看见。只有听见狗吠才知道有人来。她会循声望去,望着院子的入口,不知等多久才能看见是过路的邻里还是风尘仆仆从六百公里以外的x城来的她挂念的人。
六七年前我们还能够聊天,奶奶始终关心着我在学校里的食宿、衣行,关心着我的成绩。入了大学又开始问我的女朋友。问她是哪里人,是否善良,对我是否好。再后来一直问工作和结婚的事。其实四年前她已经无法和人正常交流了,她也不愿意戴助听器。所以她对谈话内容点头称是的时候其实她根本都没有听见别人说了什么。只是假装明白而已。想让她听到,必须很大声,词句也必须简短好懂,也必须是地道方言。而我因为长期不在当地,地道的话已经不大说得上来了。但不管说了什么,她都会说她“知道了”,“好的”,“哦”。爷爷说她都是装的。说话人有时根本就懒得费劲去高声喊,而奶奶却总说她“知道了”。她知道的是我们都是这样平凡和好好的生活着。不管是强说的还是真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渐渐老掉了。她开始抽更多的烟。除了烟,她还能怎么来打发呢?她无法参与农事和家务,最多只是剥毛豆这样的活。但只要我在那,我都会跟她一起剥。我会给她散烟,她偶尔也给我散烟。我很少说话,只是听她说着多年来重复的话题,有时也听她抱怨自己的不中用,看她捶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她其实一直想帮上忙。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坐着,二十四小时需要人陪侍。
在x城的父亲和叔叔买了比我们早一天的车票回去看奶奶了。医生一周前已经给出了最后的意见: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又两天,消息说她已经能下地了,还要烟抽,我与哥哥只是想是虚惊一场。当火车过了n城,离A市不远的时候,父亲来电话了。那时是中午,十二点半刚过,五分钟前主治医生记录了死亡时间。彼时家人们正在商议转市中心最大的医院。病历卡上最后写的是脑梗塞与尿毒症。
我和哥哥走出软卧车厢,彼此并不想说话,也不看对方,不看任何人。我一个人走到车门前,望向窗外。除了倒退的房田和树,什么都没有。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过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