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我想妈了，更想姨。姨三个月前开始孀居，比起妈，姨更需要人陪。于是，一大早就给妈打电话说下班了回家去。又问妈这些天可曾去看姨。妈说，前几日忙得脱不开身，她这就叫爸去接姨。
姨夫走得很突然，临终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被他呵护了大半生的姨。那天送姨夫的灵柩出门后，姨忽然倒在床上，拒绝开口说话，她不再吃东西，也不再理人，着实吓坏了众亲戚。
但我是知道姨的。姨不是一个会做糊涂事的人，她只是暂时关上了她的窗，她的门。她哭不出声，怨和伤都飘进了五脏六腑里。
那个时候我就跟妈说以后要常接姨来家里住，常带姨去外面走走，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空屋子里黯然神伤，睹物思人。
姨比妈小六岁。妈性子直，快人快语;姨喜欢安静，是个内心丰盈的女子。可用妈的话说，姨就是一个闷葫芦。她不开口，你无从知道她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其实心底一直更喜欢姨。因为姨说话时慢吞吞的语调，因为姨与生俱来的好脾气，更因为姨从来就不屑与谁争的个性。而这些特征，在我那要强的妈身上就很少有。
姨生养了两个儿子，却更喜欢闺女。 每次去看姨，她温暖可亲的笑容总是多过言语，她默默地收拾着屋子的角角落落，默默地听着我们说话，默默地为大家准备着好吃的饭食，走的时候又悄悄地给我们包里塞了满满当当的食物。有腌制好的香椿，有自家树上结的薄皮核桃，还有好吃的野菜包子和又软又香甜的柿饼。我也打小就喜欢黏着温柔腼腆的姨，想着今天又能看到妈又能见着姨，还没挂掉电话，心里已是乐开了花。
下了早班后，我回自己的小家换了衣服，又去了趟鞋店耽搁了时间，再接到姐的电话，去到县上跟姐和小外孙会合，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始想起家里还在等着的妈和姨，心里又慌又急。
待到家时，已是夜幕低垂。妈、爸和姨做了煎饼、搅团、凉面、浆水鱼鱼。他们果然还饿着肚子，一起在等着我们。不安和愧疚心使我快速端起碗来，连说好吃好吃，真是好吃!直吃到肚子胀得实在不能进一丁点东西。
待我放下碗筷抬起头来，妈和姨已经清理完桌面上残留的东西。 三位老人就并肩站立在我的身后，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竟另他们十分开心，这使我顿时有了窘态，羞惭不已。姨却说娃平时上班忙，哪能吃到这些咱们平日里闲着也不常做的东西。姨的这句话又使我难过了半日。
我知到自己是个很没心的人，贪玩，爱睡懒觉，常常找理由不回家的时候多，也没有跟家人煲电话粥的习惯，总是忽略和疏离了爱我的他们。
小时候穿多了母亲和姨做的布鞋，上学后眼见穿得人少了，心里也渐渐生出厌弃。偏我又是对平足，脚底板很平的那种，走不得长路。刚上班那几年买过各式各样漂亮的高跟皮鞋，只上下班路上穿，脚掌起了好多茧子，脚趾头磨破过好多层皮。后来一年四季都改穿休闲鞋和运动鞋，只这两种鞋子，来来回回地换着穿，一双脚才不再饱受煎熬。
我必须得替我的一双脚感谢姨，感谢小时候姨做给我的那些千层底的手工布鞋。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妈一个人忙得顾了田里，顾不上家里。我脚上的单鞋，棉鞋大多都是姨一针一线做成的。
近十年来，老北京布鞋卖得很火。我也是这样那样大大小小品牌布鞋店里的常客。只是买回来的布鞋穿在脚上再也没了小时候期待姨和妈做好一双新布鞋时的喜悦。
去年在一家店里看到一双底子软软的，黑色鞋面上贴了红色脸谱图案的老人鞋，不加思索买下来拿回去给妈穿。心里忐忑的尺码竟刚刚合适，妈也很喜欢。我给妈买鞋的时候心里是想着姨的，很想给她也买双一模一样的鞋子，却不知道姨的脚是多大的尺码。这真是个遗憾!
今年我很想了了这份心愿。一大早就给妈打电话问询。妈却在电话里说去年那双鞋不耐穿，走多了路还夹脚，不让再给她买了。我再让妈打电话问姨，姨则一会儿说她穿三七或三八码的鞋都行，一会儿又说怕是得按三九码的鞋买。听得我头都大了，心里没底了，也不敢买了。今天我又是带了些许遗憾，一点钱和一些水果回家来看妈和姨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和姨都上了年纪，但姨还一直坚持穿着自己手工制做的布鞋。今天姨脚上正穿着一双半旧的老式方口的灰色布鞋。我打定主意一定要给姨买上两双颜色漂亮款式新颖的潮鞋换着穿。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着妈和姨开开心心地跟小妹隔屏聊天。手机很忙，来来回回地跑，一会儿在妈手上，一会儿在姨手上。在妈手上时，姨边听边笑，在姨手上时，妈边笑边听。小妹也很忙，拍了很多视频，一会喊姨，一会叫妈。叫妈呢，姨把头伸过去，喊姨呢，妈又把脑袋凑过来，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夜深了。妈和姨，一个磕睡少，一个睡眠轻。她们俩姐们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说着她们的童年，青年和中年以及姥姥和姥爷健在时的事情。睡不着的那一个还在不停的翻着身子，但她们的头和肩膀却始终挨得很近很近。
窗外月色如水，我却没了一点睡意。我在等，等妈起了均匀的鼾声，又听见姨发出如梦呓般的轻哼。轻轻扯开窗帘的一角，顿时一片清辉爬上窗台，再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我躺着的小床上来，泼洒在我的脸上，身上。偷偷溜下床轻手轻脚拿了姨的鞋，妈的鞋和我的鞋做了好一阵子比划，重又钻回到自己的被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