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y手捧咖啡杯靠近写字楼窗户，望向楼群缝隙间透出的一小片天空，看到的仍是灰蒙蒙分不清云、雾还是霾。她刚给Ada通过电话，劝她还是留下来，别急着做决定，毕竟已经做了快八年了，她上升的空间还是有的。Sally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初级合伙人了，能在跨国公司从底层逐步熬成高级合伙人，时间和岁月的煎熬，已经不能简单以代价来衡量。她很满足，始终跟进行业和机构发展的脚步，努力自不待言。因此，Ada提出辞职她觉得很可惜，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她交流，彼此缺乏感应。记得很多年前，Ada第一次面试过后，Sally二面Ada时似乎就看到了当初自己开始职业生涯的情形，目光清澈、素面朝天。回答提问很随性，不像目的性很强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因此她印象很深，时至今日，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忘记。走掉一个会有失落感，走的人多了就有失败感。

杯子里的咖啡散发出咖啡的浓香，每天能让她走神的时间并不多。一个男生敲门进来拿上一堆文件，是她要的新业务的资料。她熟悉的老业务和老客户一样，逐渐成熟老化，挣钱的机会突然在新业务和市场面前萎缩了。本来想靠这么多年来积累的人脉、渠道，衣食无忧走到退休，在变化这么快的技术和市场面前又开始焦虑，不得不再学点新的。Ada一样感受到转型的压力，宁愿选择退一步，做回传统业务，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觉得自己老了，机会有的是，你放弃了总要后悔的。她自己不想后悔，也不希望她看重的人撤退。国家大事管不了，公司方向得搞清楚，自己的事情更得做好。

每隔七八年都面临转型，公司不转型要萎缩，个人不转型要失业，还好她每次都没站错队，把握住了机会。

那个年代遥远得几乎无法触摸，大学刚毕业，她回到父母所在的省会城市，靠父母关系进了一家体制内的单位，顺理成章，可以原样复制父辈的履历。他四年同学的男朋友Peter则分到了首都的机关工作，同学们都不看好他们两个。沉闷的教室、陈旧的校园和一闪即逝的青青火焰，大学时代演绎的恋爱故事似乎到此都有了一个结尾。两个人表现得比别的情侣更依依不舍，哪怕最后离别也要给同学们留下点羡慕和嫉妒的遗憾，对得起读过的书和书中散发出的青春的余味。

她父母也是这样从那个更加远去的校园里走出来的，经历若干地辗转最终汇合在一起，希望她这颗掌上明珠在开放的艳阳下结出更美的果实。上班多时，见Sally没什么动静，父母的老同事们蠢蠢欲动，开始介绍对象，她表现得张弛有度，既没拒绝也没接受。天生丽质的她并不着急，似乎无数机会已经展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等待她去探寻、去攫取。

Peter是她“争取”来的初恋，她的情窦要经人撩拨才开放。那时Peter不知怎么吸引了好几个女生的注意，是他能说会道，还是善于沟通交流？追Sally的人也若隐若现，可她更喜欢挣来之食，把别的女生比下去，有人说是虚荣心，她认为是自尊心。小聪明加预谋，三下五除二，在兴趣小组和文艺社团上讨论发言等一些场合，她表现伶牙俐齿。Peter开始注意她，她的鲜亮对应他的含蓄，贴合度陡升。无论班级活动还是学校活动，Peter在前，Sally紧随其后配合。她抢先的表现挤兑了其他女生，引起人家不满。她不在乎，Peter也不在乎。人家看他们老在一起，说着看着，他们就真在一起了。Sally还不是Peter的初恋，她隐隐约约知道，但没有深究，反正大二的时候他们就敲定了。

那个时候公司概念很新鲜，荒芜多年的土地重新开垦，大学生如撒下的种子很金贵，Sally这颗秧苗在滞涩的土壤里慢慢孕育，感触春天的阳光。单位里老一代领导和员工逐步开始退出，青黄不接的时候她们必须接上去。一两年时间，公司里来了一批像她这样的大学生，能进这个单位都靠各种渠道和关系。但进来以后还要看个人表现。Sally表现依然如大学里抢眼，公司领导经常带着她到处跑，商业时代开始还要在体制框架下寻找萌芽和开花的机会。她的部门经理Philip，研究生毕业，在当时属于凤毛麟角，遗憾的是自我意识很强，跟传统的领导搞不来，本来过了年就要提拔成总助，某些人有看法，被暂时搁置。而她这个属下正如鱼得水，开发新业务新项目都跑在前面，并不计较意识领域的差别，以及老眼昏花里透出的黯淡色意。

Lori是跟她一同进公司的好朋友，读的那个学校的名气没有她的大，性情比较内向，与Sally站在一起，从穿着到谈吐都显得很土，总跟着她屁股后面跑。两人上班、吃饭逛街什么都在一起，就差住一个宿舍睡一张床了。Lori有个同乡的中学同学，也在省城上班，经常过来找她。她嘴上说这个人很烦，有意无意间请Sally参谋。你们同学的时候没牵手啊？Sally很老练地问。当时他对我有意思，哪里有心思谈这个。Lori微露腼腆，那时她们是一个乡的，但不一个村，在县城寄宿读书，每周回家一趟，经常同路来回。后来这个男同学考上另外一所大学，期间偶有联系，毕业以后才知道大家分到了一个城市。看样子他挺老实的，你情窦未开啊，先谈谈看呗，大学里没有恋爱，你现在得赶紧补上这一课，Sally说。有些课过了时候永远补不回来，她潜藏的傲气并不露骨。

那怎么办，谁让自己一课都没落下呢！

Sally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深深吸了口气，手中的咖啡还剩下一半，已经凉了。那堆新业务资料来不及看，她得赶紧给客户打几个电话，最近有个客户的上级领导又有了新的要求，要她们再修改方案，尽管已经超出了原来合同的范围，修修改改正能体现他们领导的意志。现在的客户越来越难伺候，外资的客户已经开发差不多，逐步减少，国内客户难缠，想法经常变，道听途说来什么看似好的做法的就要你改，随时早上一个电话要你过来开会你就得飞过去。哪怕深更半夜，领导说要开会就得开。人家几千万的单子，你不服务好还真不行。Sally是高级合伙人，一样都有指标任务，完成得好，收入很高，高得甚至吓死人，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剥削和压榨了谁，要么印钞机刚吐出的钱怎么这么快就堆到了自己口袋里，这些跟Lori她们那儿不能比。Lori现在也是合伙人，不过虽说内企收入跟当初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个行业当中还是赶不上外企。每当想到这些，Sally不由自主有些得意，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筹，事事都走在人家前头，如果她还在那个城市和那家公司，Lori肯定没有机会。也好，她走了，得到了更多机会，也把“剩下”机会让给了不如她的人。大地方看小地方如同城里看乡下，还有更大的地方，跟那儿比，这里又是乡下。

“X总，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在飞机上没接到你的电话，怕太晚了打扰你。邮件我看了，你们的想法我们还要讨论下，尽快答复你好吗！”Sally跟客户讲电话音调提高，但音量尽量压低，显得很专注耐心。

“好啊，Sally，我也是没办法，大老板催得紧，系统上线测试时间已经定，要倒排计划了，你得多派几个人过来。”对方是一个负责项目对接的老总。

“你放心，我们肯定按要求往前赶，不过如果调整比较大的话还会耽误些时间，我们会考虑的。”

“一定拜托你们，工作量增加的话按你们规矩调整预算，报过来我们一起考虑，好吧？”

“那很感谢，我们先把事情做好，不满意你们不用考虑。”

姿态优美，谦和温婉不退让，Sally坚守着的行事风格。

跟客户博弈，要取得平衡，讨价还价免不了，好在Sally的议价谈判能力在公司早就很出名，有的客户私下跟她手下讲她太难缠了。谁让客户要求多呢，我们就得如法应对，Sally这样对手下说。

Peter有时利用出差机会来看她，Sally总在同事面前秀恩爱，酸得Lori不敢正眼看她们。Lori听她说过很多校园里的故事，她把Peter和自己树立成金童玉女形象，馋得Lori直催他们赶紧修成正果，黄瓜菜放长了要变酸菜了。当时已经毕业两年多，如果再不确定与Peter下一步的关系，说断就要断。女人放不长，男人更难放。Peter给她物色了才设立的一个机构，对外接轨需要，将来发展前途无量。公司从上到下人员和领导都是新的，机会很多，叫她赶紧过来。她权衡良久，父母没有明确反对，反正女儿要嫁出去，嫁的好也给自己脸上增光。公司领导有意挽留，但也不勉强，部门经理Philip反而劝她赶紧走，不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于是Sally没有再犹豫，办好手续，投奔老公去了。

Philip行事略显愤青，与Sally圆滑变通不同，他们谈得来，有什么牢骚话他也愿意跟她说。Philip很照顾新来的大学生，不像老一辈的公司领导一天到把他们当小学生一样教训，还抓人家小辫子不放。有次几个小伙伴起了贪心，学外单位人以公司名义搞了几张紧俏商品的票，事后被发票单位发现，人家告到公司。这事本来可大可小，在Philip看来，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而有个平常看大学生不顺眼的领导就是揪住不放，所谓防微杜渐以儆效尤，像审犯人一样要他们相互揭发抓主谋，每人写检查，主要的人员给处分，大会小会批评。小伙伴们哪里见过这样阵仗，以为不过贪了些小便宜，演变成了政治思想问题，为这事丢了前途要永世不得翻身了。Philip很反感这套做法，必要的批评应该，但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那一套，何况那些票也都是靠特权和关系搞到的，其他领导难道没办过？他们只不过怕领导不同意，事先瞒着没汇报而已，小题大做。Philip的意见也受到批评，他很不以为然。此时还有个新业务进修的机会，领导也不让去，搞得他很沮丧。

“你走的正是时候，在这里做不成事。”Philip没说他自己已经在另谋出路。

“我知道你的想法，有这些人占了位子暂时变不了，只好熬下去，总有出头之日吧。”Sally很疑惑，他们一直希望Philip能尽早提拔上去，毕竟他是新一代培养对象。

“我比你看得清楚，要熬多少年？我的时间并不多。”承前启后的责任Philip看来不可能在这里完成了。

“他们人并不坏，做得全是正确的事情，方法旧了些，还靠手腕做事，感觉太狠了。”Sally还有些不甘心。

“该做的不做，该学的不学，谈何正确。时代不同了，一个新公司、新业务还能用老思路管理吗？”

“以后有机会跟你混吧！”

Sally聪明，但没有Philip的睿智。也许聪明更适合生存，起码当下如此。Philip只好去找寻适合“睿智”生长的土壤了。

走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开心得直掉眼泪。想想一起干过的好事和坏事，开心不开心都过去了。小伙伴们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多了个合作伙伴，既然都知道Sally很要强，那就让她得成美愿，更进一步。流着眼泪带着笑容，她离开这个城市和生养她的父母，还有共事一场的同事，重新开始面对全新的职场。

Sally脑子里还晃悠着Ada的事，还是要找Ada当面谈谈，听听她到底什么想法，也许这么多年确实对她关心不够，难道自己的榜样她就看不到吗？一个女人在大公司混到这个级别在国内很少，就是在境外总部也不多见。当然也要托经济起飞、市场增长快的福。Ada她们这一代比起Sally机会并不少，运气差了些，要想上位少不得更耐心和勤力。但她们就是欠缺一点，计较太多，靠家里太多，不愿意多跑，不愿意出差，生过孩子就不想动了。Sally自己生孩子比较晚，那也是在与夫君相聚稳定，自己在新单位的位置相对巩固之后，才完成了女人的使命，这点盘算谁都有。生完孩子没多久她就又开始全国各地到处跑了，做项目积累经验，积累人际关系。这个道理Ada肯定懂，但不愿意去做。

没生孩子的时候Ada也一样到处跑，不仅全国跑，还全世界跑。跨国公司服务跨国企业，跨国业务，人员就得跨国跑。等生过孩子Ada跨不动、不愿再跨，Sally看在眼里，尽量照顾她做本地业务。但公司太大，不可能都她能安排的，Ada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不想让一个如她一样的女生失去机会，她想看着自己有能力发挥，左右别人而不是被人左右，帮别人发挥也是自己的能力。Ada不依赖，不想被人“左右”，甚至不想被人“帮助”，几年下来，她有自己的逻辑和生存空间。

Sally进京后第二份工作并不顺利，那个公司人员太多，各方面关系牵扯其中，她从鸡头一下变成凤尾了，只能发挥二流人员的作用，不像她第一份工作处处都排在前面。刚开始那一阵子，失落感很强，处处不顺。照她秉性，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凤头做不成也要做凤头上光亮的羽毛。

Sally慢慢发觉其他人的弱点，自己长处很明显，虽说专业技术方面弱些，但她擅长与人打交道，深知关系处好，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这里的老总Danny是留过洋回来的，远比Philip会做人做事。但他心高气傲，仗着后台硬，上下级沟通、客户关系处理方式经常水土不服，真把本土当乡下了。她观察到Danny爱冲在最前面，话说得太快，没考虑后路，事后缺人补台，需要助手前后安排沟通迂回。有一两次Sally主动联络客户，事后马上回报给Danny，他发现了她的作用，逐渐事情交给她办，他只在关键时候出面，这下她得了先机，成了Danny的红人。

可遗憾的是Danny不光只她一个红人，看准机会想上位的人很多，这里不是二线城市那样，都是些像Lori一样闷声不响熬时间等机会的呆人，争风吃醋的事情难免发生。公司里不止她一朵“花”，有女花也有男花，还有更年轻，含苞待开的花，那些才毕业的毛头小伙和丫头肯定不如她这样更容易上位。尽管她是一朵已经盛开的花，芬芳四溢，花蝶乱舞。从项目经理到高级经理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又过了一年不到，Danny就给她名片印上总助的头衔，按常规来讲要经过上级机构批准才可以提级的，他先斩后奏了。

那个时候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Lisa很抢眼，当然很入Danny的眼，虽说对她构不成竞争，但看到Danny注视她的眼睛心里就不舒服。人家小女生并没想怎么样，追的人很多，名花一直没有主。显然，有人比Danny先出手了。一个和Sally年龄差不多的已婚男人出来搅局，他也是Danny看重并着力培养的对象。他为了这个女孩这边闹离婚，那边闹结婚，公司上下结婚没结婚都是年轻的主，有这么个榜样不蠢蠢欲动搅乱一锅汤？男的殷勤得不得了，发动攻势，跑到人家家门口天天送花。不经过Lisa认可，过年过节直接送吃喝的礼品给她父母。她生病住院，他到医院去探视照顾，也不知道甜言蜜语如何发挥作用的。Danny预感事情发展不妙，找双方都谈过，俨然像个家长教育子女，完全出于爱护之心。他警告男方别把这里的水搅浑搅臭，想要整点故事到别的地方去，别尽这么老套，编个新鲜的情节。他温和地找Lisa谈，并不说教，总觉得漂亮聪明的女孩，人生才开始，无限风光在等着，希望她能领会他的属意。父母的愿望似乎从来事与愿违，子女总要朝相反的方向走的。这么老的套路怎么这个Lisa就中招了，现实就给两个人设计了这个看似俗不可耐的情节，两人居然结婚了。Danny肠子都青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那个男人先下手呢？还假装什么闷骚吗？Sally很失落，如果Danny对她要有这番情怀，说不定她就奋不顾身应用献身了，不需要拐那么多道弯子，又离婚又结婚，自己不得安生，还扫了大家的兴，没人会买票看。

Sally有点惺惺相惜，很想多关照关照Lisa，但她此时力度有限。她跟Lisa聊过，看出Lisa懵懂青涩如以前的她，但是没有碰到一个好的开始，这样下去走歪了恐怕再难直过来，人生有多少遗憾就这么铸就的。

“你说放着这么好的前途，你怎么就急着招他的道，好男孩有的是。”Sally差点把自己的经验说出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Sally姐，我也没有呆到那个程度。可你不身在其中，无法体味。女人需要的是个喜欢她的男人，眼下看他对我好，再往后还不知道碰到什么样的。”

“我觉得你比较被动，被他追昏头了。你们两个背景相差太大，你不再考验考验吗？”

“起码他要跟我结婚，又不是搞办公室恋情。考验是永远的事情，谁能保证以后呢？你说是吧？”

鲜花插在牛粪上才滋养得更艳？实在恶俗！说到男女关系痛处，Sally也无话可说。

夫妻在一个单位显然破了职场规矩，起码得走一个人。Sally建议两个人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公司氛围，还是让他们都走吧。Danny于心不忍，介绍了一家外企让男的离开，Lisa被安排到分公司继续做。这对鸳鸯Sally实在不看好，无可奈何，只能看热闹。果然不出一年，两人就开始闹，Lisa毕竟面子上过不去，再待下去无脸见人，找了个机会出国了。

“我跟你说吧，能搞事的人长不了。”Sally跟Danny说。

“婚恋是人家的自由，别折腾就行。”Danny轻描淡写，实际还是对Lisa情有独钟的。Sally知道他很照顾Lisa，还帮她联系工作。Danny对Sally用心，局限于亲信方面的器重，而对那个女孩则是男人对女人的关注。

新单位她第一阶段目标达到了，似乎想要再上去已非短期之内的事情。趁这段休整时间把孩子生了吧，老公当然没意见，女人的黄金时间总不能跟男人一样忙事。从孕育到生产这段时间，Sally体验到了做母亲的乐趣，相反Peter体验不到做老公的情趣。他经常不着家，神神秘秘的，跟她的话也越来越少。生孩子那段时间她把父母接过来照顾，Peter在一旁更是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干脆能跑就往外跑。Sally一过产假就上班，生怕自己的位置又被人顶了。期间有些重要客户她一直抓在手里，尽量通过电话和邮件沟通，有时也喊手下的过来谈工作，不让这段时间留下空白。

她可以不留空白，老公也不会留空白，公司就更没有空白。

“Ada，女儿怎么样，快上学了吧？”Sally把Ada叫到办公室问道。

“是啊，这不正在找学区房，看哪个地方有合适的。”面对面的时候，Ada触感到Sally的热度，并不高冷。

“我儿子送到美国读书，省了我不少事情。我们这种人当不了家庭主妇。”

“我还是想能有多一点时间陪着孩子成长，别让她长大了怪我们。”

“孩子大了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负责把他们养大，提供能提供最好条件已经尽到责任了。总不能放弃自己，靠老公一辈子。”Sally说的是自己，她离婚到现在没有再婚。

“对，我没法跟您比，不想搞得太累。稳定一点的工作，有一定收入也不用靠老公。”Ada想得比较明白。

“可以理解，不过这里对你还有很多机会，放弃可惜。尽管公司面临又一次调整期，等待一段时间应该有眉目了，你不要太急，看别人走路自己也坐不住。”

“我知道，公司不转型我自己也得转型，转型没那么容易，干惯了的项目再学新东西很难，现在淘汰这么快，比较前端型的业务真力不从心。”

“你知道我转了几次型吗？转到最后早就不做业务不带项目了，你不要老在原来那个层面想问题。”

“真的很感谢，Sally，被你带入公司干了这么多年。”

“那当然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我想你现在也是老员工了，再晋一级，并不难。”Sally最后争取Ada，明白自己说的套话并不一定能兑现，倒像是跟Ada告别。

“我再考虑考虑吧，我也很想留下来，这么多年大家都有感情了，离开的话很舍不得。”Ada考虑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多久了，已经找好了下一份工作，尽管待遇不见得比这里高，但这里的前景和前途并不明朗，她既不想混也不想再拼上位。所以今天来见Sally也是给她个面子来告别的，以示谢意。

Sally清楚自己无法挽回了，以前她盯人盯得紧，那是怕别人抢了她的风头和位置，后来职位越来越高，盯人是培养自己手下的人，到后来除了最大的老板不再盯人，而她要盯客户了。Sally这个层级可能已经离Ada太远了，为Ada可惜吗？人家反而会觉得她熬到这个份上不见得轻松值得，你的活法并不代表她的活法。等老了退休不干了回头看又是什么样呢？

Sally当时也紧盯Danny，但她忘了盯她老公了。一心不可二用，两只眼睛同时也只能盯一个人，她错了吗？这个问题不用她回答，活下去才是对的，比别人活得好那就绝对正确了。她不能容忍老公出轨，尽管有风言风语传出她和Danny什么，但她还是有底线的。没日没夜工作就跟考大学拼脑力和体力一样，为将来打基础。后来他发现，自己一辈子都在打基础的路上，既然认识到这一点，心里轻松许多。很多人只是想象中以为多辛苦，“心苦”可能更多于“辛苦”。比如Ada眼中的她，标杆式的人物，并不被视为艳羡和追求的目标，或许她们还认为是失败的典型呢，高处不胜寒啊。

她和Peter虽说各忙各的，只有回到家才有交集。她发现生完孩子后Peter总有些不对，两个人房事本来就不多，又间隔了一段时间，双方有些生疏和生硬了，来得越来越少。以前两个人的时候，每次Peter出差回来都等不及缠着她，甚至饭都顾不上吃，说做完了胃口更好。Sally这方面有点跟不上，缺少相应的快感，高潮更少。少女时代总把文艺作品当作生理卫生课本，其实情感精神方面的和动作感应方面不是一回事。有人先知先觉，不用调教就上手，而他们只能靠自己摸索，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老不够尽兴。但谁也没好意思有说出口，更谈不上交流，逐渐成了夫妻过日子里面的一件小事，做爱、做爱，做了就爱过了。和谐不和谐问题，那时候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

Sally跟Peter他们单位的同事偶有来往，特意观察过他的女同事，跟大学时代一样，他总是受欢迎的一个，褪去淳朴稚气，显出少男的成熟，结婚以后她放心多了。随着他们公司女同事一个个结婚，住房都靠在一起，经常来往，她就更放心了。不放心的只有她自己的工作和前途。

Sally琢磨的下一阶段职业目标，指望Danny一个人是不行的，业务发展快，环境变化也快，公司扩大有人觊觎，各种变数都出来了。Danny很快被调到另一间公司去了，新来的领导带来了自己相信的人，原来的人马没那么好相处，时也运也。这时候正好公司跟境外机构合作，有机会派到美国工作两年。Sally想既然不受待见退一步又何尝不可，再增加些资历，等回来还有更好的机会。跟这些土鳖倾轧争斗何时是头？一会迎来这个，一会送走那个，不可左右。她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有失去必有所得，等回来再见分晓吧！

Sally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素面朝天了，眼角的鱼尾纹很重，脸上还有色斑，白头发虽说没几根，但也渐渐显露。她不得不经常染发，每天早起清洗过后，在涂抹各种护肤用品，这样上班时能自我提气长精神。晚上精心地敷面膜，全身上下润肤露不能少，每周去做SPA，有时候还约老姐妹去香薰、足疗。总之，希望不要过早变成老妖精。她见过以前单位的老领导，退休以后还返聘，浓妆艳抹，打扮得跟小姑娘似的，非要长发披肩，裙不遮膝，香水味道隔两个房间都能穿透。转过身一张老脸，吓跑多少小鲜肉，连老腊肉也心有余悸。至少她听到人家背后这么议论，她不愿成为那一个。

不想成为老妖精，有什么美容秘方吗？网传：心态要好。

Sally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跃跃欲试，甚至不顾一切争风吃醋。职业生涯到顶了，还能折腾出什么呢。安安稳稳做到退休，拿一笔不错的养老金，安度晚年，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从半生不熟的小姑娘开始奋斗，到为人妻为人母，甚至为人情。职位、待遇不断攀升，行业上下、国内国外轮番打磨漂洗，心态一路走高。她还没到总结人生地步，还在浏览阅读励志、洞达的鸡汤美文，也时常转发给Lori看。

Lori经常笑话她，劝她别装嫩，老了就是老了，再不甘心也都变成回忆。她们两个出差到对方城市或正好在第三地相遇，总有说不完的话。早些年两个人境遇差距较大，现在渐渐差距缩小了，反而Lori活得比Sally更自在，尽管几年前老公病逝，让她心里五味俱全。Sally听她述过苦，说他老公如何偏执狭隘，结婚前没看出来，两个人经常吵个没完。Sally说他也不是心中无结的人，凑合着过吧。她们熬过了新婚期，熬过了反省期，熬过了忍耐期，熬过了磨合期，熬过了生儿育女期，熬过了工作收入上升期，但是，没有熬过柳暗花明的第二春！

“当时也是听了你的话我才跟他谈下去的，正好单位分房子就很快领了证。没什么想不开，能走过来都值得庆幸。”Lori家境条件比Sally差很多，她体验的熬和Sally不同。

“我记得那时候你羡慕我，好啦，现在我们都是孤身一人！”Sally想平衡一下Lori的心态。

“当时真的没好好过，他走的时候有件事我一直遗憾。有次逛街他看重一件毛皮大衣，说有这么一件就满足了。我当时没同意他买，说他烧包，才有点钱就想干嘛了。他这事唠叨了两年，连邻居都知道。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准许他买，谁知道他走的这么快。”

“这事好像你老早说过，是女人都会这样。也许他也就是借此对你表达下不满，发泄下心里郁闷，甚至有意和你过不去一下，并非真正要买什么。”

“越是这样我越难受，我们平常交流还是太少。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你怎么还纠结啊，这点破事值得你念叨没完吗？我看你这辈子都没开窍！”Sally想起了另外一段境外恋，有几个女人会像她那样得风得水。

“什么意思？哪像你们当年那么风花雪夜那么恩爱，为了人家千里寻夫，我们都摊不上羡慕的份！”Lori没听Sally说过那段私情，看来再闺蜜也有隐私。

“我还羡慕你们的安稳日子呢，你不知道外面有多乱，压力有多大。”

“活过了就好，活过来了更好！”

她像躲避战乱和瘟疫多到国外，那两年她心静如水，偶尔听到些国内的消息。没赶上出国留学，却赶上了出境工作，从泥沼里爬上岸，暂且瞥见了天堂的一角，心有不弃。那些热闹的争吵、争斗场面渐渐远去，头几个月人生地不熟的孤独感潮水般渐渐吞噬她。偶尔打电话回去问问家里情况，儿子还小，由他爷爷奶奶带，不用太操心。老公经常来报平安，话语中听不出什么异相，也没有太多想念和渴望，越是这样她越担心。天高皇帝远，如今没了皇帝什么干不出来。

境外的日子，她早出晚归，三顿饭吃不惯，天天地铁来回。大家对她都彬彬有礼，才开始她不太开口，怕人家嫌她英文讲得太差，但除此之外没办法交流，她硬着头皮说了三个月，还算好，日常用语过关。至于专业术语，尽量在电脑和文书上解决，也算凑合过去，人家文明之邦，她处处受到照顾。对老外，她总有抗拒心理，从小没在国外待过，文化差距太大，教育背景不同，好在适应能力强，恐惧感消失了，如果有人能无拘束交流进步更快。

那里工作节奏很快，但她没有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困扰，该干什么怎么干清清楚楚，分工明确流程清晰，下了班就是自己的天地，节假日想上哪里就上哪里，没有额外事情打扰。她想为什么没有早点出来，早点出来读个什么学位之类的。不，也许她出来的正是时候！

步入正轨后，日子显现简单和无聊，她开始应邀参加一些聚会，有国内认识的朋友在本地的朋友邀请的，也有当地同事邀请的。跟老外聊很轻松，就当练习口语，他们不会胡吹和打听，跟国内来定居或工作的人聊天经常比较费劲，聊来聊去还是离不开那一锅浑水和那点龌龊的破事。

她遇见了Edward，年龄比她稍大，一个香港来的生意人，谈锋和话题与大陆来的不同。他是小时候从大陆去的香港，后来出来念书，然后留下来打工，再到开公司与大陆做生意。她感觉他嘴巴里的唾液和身体里的血液混合了几种不同基因，竟然散发出让她迷醉的味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好久没过性生活了，碰到一个气味相投的便不由自主欲献身了。第一次见过面之后，她竟然对他产生了性幻想，有几次一早醒来好像枕边残留着Edward浓烈的气味，梦里做过爱的缠绵感依稀尚存。怎么以前跟老公就做不出那份感觉呢？以前书里书外场景在异域它邦发酵，她脑子里糅合了读过的书里字里行间撬动的惊情，突然无师自通——她思春了。

Danny与Sally之间隔着不止是上下级的空间，互相觊觎的不是一个目的，大家时刻小心，说话瞻前顾后。Edward与Sally之间从来就没感觉到距离，他当然是阳光过后的男人，气质充盈，而她则是月光过后的女人，灵动宜人。可能他是O型血，她是A型血，他包罗得了她，但她突围不了他。她不曾想过来段婚外情，尽看别人搞得火热，只当谈资。谁知道雾霾里走出来的人都向往蓝天，窒息已久的人对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不可抗拒。

Edward的太太和孩子都在香港，他几乎每个月都回去，那边也有他的公司要照应。Sally周末郊游有了个伴儿，有时候去爬山，有时候骑行，有时候漫步。Edward国语不好，与Sally交流只能英语和国语并用，讲不明白听得明白就行，最后不讲也明白了。这不是一夜情，也不是婚外恋，可能只是下了班后的健身运动。双方不急于有太深入的进展，都怕那最百无聊赖的一刻，转眼演变成俗不可耐的惶惶结局。

“你们大陆的女孩个个批了一层纱，清澈透明，单薄易碎。”Edward离开那块土地很久，但依旧记住土地的芬芳。

“我怎么觉得香港女孩很能干聪明，不像我们这么呆板，傻乎乎的。”Sally见过的香港女孩不多，但看电影电视印象很深，气质和状态迥异。

“我们老家有传统，结婚都要回乡找一个带出来。我父母都帮我找好了，可是有个香港女孩当时跟我同学，看上我了。只好对不住父母了。”

“家乡的味道更醇些，是不是？看得住，跑不了。跟你看玩笑！看来港女更能拴住你。”

“香港女孩确实很勤力，不肯靠老公，内地女孩多半相反。所以我太太一毕业就回去自己做事，我不想回去也没办法。”

“我估计你和香港出生的男孩不同，这肯定也是你吸引你老婆的原因。”Sally没说这也是吸引她的原因。

“你说的没错，我也意识到这一点。喝了这么多地方的水，一定基因突变了。”Edward的自信增加了他的魅力。

他们郊游的时候没有牵手，感觉那是小孩子的事，也许心里还有些障碍。可没过多久他们就住到一起了，偶尔来来回回偷情的感觉并不好。她住到他租的House里，自己租的公寓也没退。

他们头一次做爱在她的公寓，那次他们散步回来，他便主动抱住她，她的响应积极、热烈、粘滞，让她重温了那场梦境，从未体验到的酣畅淋漓——她竟然开窍了，如拨云见日般彻彻底底神通气顺。原来以前跟老公做的都是“工作”，只停留在动作和感官，有冲动没激动，生硬缺少质感而无知觉。她以前实习做项目的时候，老摸得不到要领，后来经一位指导老师指点，她业务突飞猛进——开窍了。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后她趴在Edward胸口上半天没动，他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没做好，让她不高兴。

“你和你老婆也这么做吗？”Sally不由自主问道，她本来想问有没有做得这么好。

“噢，那当然不一样。”Edward迟疑了一下说。

“有什么不一样？”Sally追问，难道她老公也会跟他一样？

“没这么有激情吧！”Edward感受当然和她不同。

“——”Sally若有所思，一滴眼泪悄悄从眼角迸出。

他们做爱并不说爱，极尽缠绵而穿透。与Edward的和谐使她很舒心畅怀，几番下来互相找到了窍门，每次都有高潮。想想以前的性爱，Sally以为坐驴车，使的是劲、拉的是货，跟Edward是开跑车，踩的是油门、听的是风！

有时候接到老公电话过后就想，回去以后该怎么过呢？

Edward几乎每天晚上要和香港太太同电话，讲的都是粤语，反正Sally听不大明白，Edward也就不避讳，都是老夫老妻，没有腻味的话，更多在谈生意上的事情。Sally没理会那么多。大约三个月后，Edward说他太太要带孩子过来住一段时间。Sally这时候才意识到要让位了，这期间Edward假借到外地办事绕道Sally公寓与她温存了两天。Sally开玩笑说，你没有力不从心吧？还是回去陪老婆交公粮，别两头都使不上劲。Edward说他会把控的，我就想要到你这来出公差，说得她心里痒痒的。她没明白他怎么“把控”，反正醋味发酵，酸里还带点甜。他家里人很快回去了，他们又恢复了常态。

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得很快，她要回国了。Edward当然要问她为什么不留下。

“留下？给你当第二太太？”Sally来这里半年过后就失去新鲜感和活力，毕竟她还是想家的。

“不一定当第二吗！我们都可以从新开始。”Edward没有看玩笑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留在这里没有回去更有前途和机会，这里适合打工挣钱当太太养孩子。”

“你好像很不甘心！”Edward无可奈何，他也真没觉得她会留下，他自己也没想不回去的。

“我还是回去从新开始吧！你体验不到我们的，这里不属于我！“

“天涯何处有芳草，不要强求自己就好！”

“等我老了，没人要了，你再收留我吧！”

她拎得清熟悉的男人，对Edward她有以身相许的痴迷，而对Danny则是稍嫌亲密的生意合作，甚或驾驭自如的快感。而Peter呢？快被遗忘了，她花了点心思整理自己情绪，准备重新开始，不，应该“从新”开始！

在回国前夕，她意外遇见了Lisa。几年不见，Lisa更纯静了许多，在境外重逢，两人倍感亲切。Lisa说她离婚了，本来想出国两人可以静静心，少受外界干扰。但可能心态静了，又很少在一起，大概他家里还有前妻和孩子的牵扯，还是分了。历经千山万水，跨越大洲大洋，始终跨不过心里的坎，偌大地球没有立锥之地。

“是你主动提出离婚的？我听说他前妻闹得很凶。”Sally问。

“只能我提出，他老拖泥带水的，根本不像原来他的样子。”Lisa一副漠然的样子，好像一开始就看透了。

“世事难料，你当时不也说过吗。”Sally没有责备的意思。

“其实我当时就有预感，可还要那么做，命该如此吧。”Lisa一个人过得轻松，在外人看来太孤单了。

“一个人漂泊感太重，我在这里时常夜里会哭醒，天涯何处无芳草，谁是今夜枕边人。”

“我还好，不去想这些，女人并非一定要有个男人才是归宿。想多了没用。”

“想明白了就好，呵呵，想不明白也不要想了！”

Lisa言语间没有Sally那么多沉重，也看不出离婚女人常给人以为的衰败感。她脸色清癯，皮肤依然光嫩，比Sally好很多。出境两年的Sally太能体会到，在一个你不属于和不属于你的地方，多自在清新的环境，加上额外的温情，都是嗟来之食！

与Ada聊过，并没了掉这桩心事。Sally盯着电脑，不断翻阅邮件，今天咖啡已经喝到第三杯了，超过往常的量。她手里的鼠标停留在一封邮件上，那是关于境外控股公司并购重组的消息。由于当地一个大客户出了问题牵连到公司，可能会发生诉讼和赔偿。此事不是才发生，诉讼以前也有，公司有风险机制，每次都能化解，无非损失些钱。可这次不同以往，为缓解内部转型和外部诉讼以及其他考虑，Sally所在的这一事业部被并购重组了。此消息尚未对外公开，只在内网上对高层通报一下。这无疑是重磅炸弹，还来得这么快，Sally一时失忆，过了好长一会才缓过神。大公司之间并购重组很常见，机构人员会调整，弃掉一些夕阳业务，强化战略业务，辞退一些人员，也会在吸收些新人进来。不用操太多心吧，但愿如此，这杯咖啡还要喝完。

下班前，Sally接到Danny电话，跟她确认前天约过今天晚上见面的地点。如今这个老男人快退休了，也是家外企的合伙人。自打当时他调离公司后，没多久就去了一家外企，凭他的资历背景一过去就是合伙人。峥嵘岁月匆匆而过，这么多年他们有机会还是经常见面聊聊的。不在一个公司面对面，看对方的眼光不再那么尖锐，一个仰慕则和一个倾慕者，遗憾没有演化成老相好，有时候一堆老友聚在一起开玩笑，比那时候更肆无忌惮。

“我那时候要追你，你会不会答应我？”Danny微笑道。

“顶多搞点地下情吧，你还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Sally反唇相讥。

“没那么严重，我们都还把握得住，哪像Lisa她们，多会折腾。从家里折腾到公司，从国内折腾到国外，从西欧折腾到北美，现在又折腾回来啦。”

“你讲故事是哪，还是搞笑？你说Lisa回来了，你应该见过他们吧？”Sally露出怀疑的眼神。

“见过Lisa，她的工作还是我帮她推荐的。那小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哎呦，真殷勤啊，这都多少年了，还这么痴心不改啊。你可比那小子真心多了，她当时真看走眼了，到底你老奸巨猾城府深！”

“作为长辈关心晚辈很正常嘛，一个小妹、小闺女，总要怜香惜玉。”

“你能关心人家一辈子吗？”

“没问题啊，反正我要退休了，没别的事情干，关心人就是我的正事儿！”

“老干部，还是悠着点好！”

峥嵘岁月还原了老男人那颗不死的心，老女人不再羡慕和嫉妒。

饭后，Sally开车回到市中心的公寓，从地库电梯刷卡直接上到39楼的顶层，一进门就把所有灯打开，明亮的灯光与窗外城市夜景呼应，不容片刻臆想。一件一件脱掉外衣、内衣，如释重负，光溜溜一丝不挂，看看没有多余的赘肉，走到电子秤上，数字显示比昨天多一点，可能晚餐比平日多吃了块牛排，问题不大，终于放松下来。洗面奶、面膜什么的并用，开始卸妆，像扒掉一层脸皮，卸下伪装。女人到这个年龄，白天整好了走出去还有点光亮，回到家就如缩了水的鲜花——蔫了。她如今一个人住，儿子还在美国读书，每年节假日，不是他回来就是她过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让她放心。

Sally出去两年，镀了一层金，也躲一躲当时混乱复杂的局面。等他回来时，发现什么都变了。人家并不羡慕她，而是嫉妒她。该有的位置也给人家占了，新的公司领导早把核心位置给了听话的自己人，如果服从安排只能到作用不大的岗位，给个头衔。这种情况事先她已估计到，跟以前关系好的同事打听过，做好了准备。她联系了不少人，包括Danny和Philip。Danny说让她跟他干，她觉得还在他手下比较难上位，即使要提拔她，他也得顾虑影响。Philip帮她推荐了个他合作过的外企，这家公司正扩张在华业务，速度很快，进去就是准合伙人，能干的话提拔也快。Sally知道这家公司庙很大，挖掘国内市场是她的强项，加上境外两年的经验，沟通没有问题，躲在老熟人翅膀底下不会太舒心。于是，她在这家公司从初级合伙人开始做到合伙人，再到高级合伙人，用了不到五年时间。似乎江山坐定，不用再烦了。她在最好的年纪，碰到最好机会，得到最好结果。Ada就是这期间她招进的新员工，她们的机会与她不一样。

女人要事业吗？她的“事业”算成功吗？有所得也有所失。那时老公的单位也调整，Peter被派到国外，他们都无法分身，又是一年多没见面。然后，老公就不回来了，难道他也在境外“开窍”啦？或者跟人开花结果啦？

婚恋有如商场竞争，忙于营销要广告要竞演，最后要成交，还要有售后，要维护，否则没了凝聚力和吸引力，流量不够了，生意下降，资产清盘，店铺关门，离婚走人！

她太大意，那几年只关注自己，忘了Peter，忘了恋爱、成家、生子的历练，忘了和他再补上“开窍”的一课。他再也没机会和他交流心想，他们看似热闹的恋情，他们干涩和单调的性爱，他们爱自己甚于爱儿子、爱父母，忘了彼此之爱意欲何归。

显然她老公没有坚持住，她坚持住了又怎么样呢？她回来了又怎么样呢？她老公居然是和国内出去的一个也是离了婚的女人再结婚的，在她看来简直昏头了。昏头的当然不止他们两个，她自己就没昏头吗，男人守不住，女人也守不住吗！？守得住心的守不住人，守不住心了，只好随人家而去。

听到这事，Lori还不断安慰她，劝她，实在不行再找一个。这个年纪优雅有余而水嫩不足，不像她前夫，找个拖油瓶的，还要跑到国外去，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曾经的初恋，哪怕二恋三恋，真正都恋昏了。她不是当年抢手的Lisa，能被人抢的时候她不想，想被人抢的时候已经机会不多了。

没多久，Lori老公不在了。轮到Sally好好安慰Lori了。当时看她们两个不温不火，吵架不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都熬过来了。反而Sally这么情迷意切的典范，一不留神不知出轨出到哪条沟里去了。

Sally和Lori成了真正姐妹。两人不要相互鼓励，也不要相互安慰，倒变成各自坚守，坚守空地，坚守空房子，坚守到白头，还要坚守到灰烬。

如果当时Sally不回来呢？留在外面，不一定和Edward一起，一个人也行，再把儿子接出来，是不是比让前夫大逃亡结局更好？没有如果，更没有结果。初生的朝阳和落日的余晖难以分辨，因为阳光没变，只不过在一个特定过程中展现了不同想象力，多了一份柔情色彩，偶尔从心里呼唤出来，感慨一下。

Sally太自我，与其怪罪Peter不如自己反省。她以为，所谓幸福美满从来没有进入他们俩的情境，只道是该开花时红灿灿，该结果时谷满仓。总有那么一点点欠缺，那“一窍”未开在一起！墙内开花墙外香！满园春色不见墙。时至今日，离婚这么多年又过去了，想不起来还有哪些恩恩怨怨没有了结。该了结的早就了结了，了结不了的只会随时间淡化殆尽。

Edward并没有忘记她，每年只要他到大陆都来找他。总要找个人少的地方，见面少不了拥抱亲吻，像很礼节性，也很自然亲近，看似过往的温情在相拥的一瞬间被唤醒。她看他一直没变，担心自己容颜一年年衰退，每次出来都花很长世间精心打扮，为了不让他失望。凭她的敏感，当然看得出来，眼神流露出关切。有回见她的时候已经快半夜，她一直加班开会，Edward只好等她，非要见她一面再走。见到她已近半夜，她的疲惫、憔悴看在眼里没说出口，劝她别那么拼，该放手时得放手。她两眼放光，说想停却停不下来。她没有告诉Edward自己离婚的事，只是问起他家人和太太还好吗。

空下来，她偶尔会想起他，难以割舍一份真情，始终潜藏于意识里的深谷。

Philip提前退休，或者说不干了，按他的话讲叫自我放逐。在Sally眼里，他还是个理想者，年轻时候，有那么多上升机会和空间，他竟然放弃选择外逃，不像Danny那么入世和玩世。他们当然都不混世。她还能和他们经常喝喝茶，不聊人生，那太Young了；不聊股市房市，那太Low了；不聊心得情感，那太Naïve了。什么都不聊，只问问大家近况，这个离婚了，那个又结婚了，这个移民了，那个快当爷爷奶奶了。当然，还有生老病死。他们还不想老！

Philip前几年开始玩徒步，先在国内走，再到国外走，每年都要出去三四趟。每次见到他有如世外之人，不像Danny煞气很重，见谁都抢人一头，要把你搞定。从同事到熟人，再从熟人到朋友，年纪越大，越注重彼此怜惜和交流。挣多少钱算够，可以养老？Danny老问这个问题，Philip认为，当下没有人会认为挣够了，只有停下来，到了哪天不干了那一刻才算够，不得不够。

“我跟你私奔吧！”Sally对Philip说。

“你怎么不早说，当年我就有这个想法！”Philip眼光迷离。

“是你没早点告诉我，我一直为私奔做准备，现在也不晚啊。”

“现在我只剩下私奔的冲动，宁愿一个人上路。”

“你们玩徒步、背包的不都在私奔吗？！明明一个人逃，还集体私逃。”

“抱团取暖啊，说私逃比私奔更准确，想私奔的人太多了，就算一起私奔，网上组个队就出发了，竟然私逃的女人居多！你不明白吧？”

“我说的没错吧，男人嘴上说的多，女人实际行动的多。”

“别吓唬我，我还想多活两年！男人精神压力大，比女人短寿，连私奔都承受不了，所以要早死！”

“怪不得你只愿意放下，不愿意再背起。”

“你说我和Lisa要在一起怎么样？”Danny私信Sally，不像是在调侃。

“这事你都琢磨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动手。现在也不晚啊，你这么味道十足的老男人，正好把她收了！”Sally明白Danny不会真的征求她意见。

“她一直把我当老大哥，我舍不得出手。”Danny故作矜持。

“你还闷骚啊，大哥，光说不练。我要是你就带她私奔了！”Sally有意刺激他。

“私奔一阵子可以，没法私奔一辈子！”

“你没法当英雄，也别做狗熊，我看算了。”

“我觉得我们两个挺合适的，我们私奔吧。”

“一阵子还是一辈子？”

“随你挑！”

这两个男人到底是熬到头了还是熬出头了？解脱了还是开悟了？

Sally没想跟谁私奔，想跟她私奔的人耐性不够好，能叫她一见钟情的人，别说私奔，公奔、裸奔都可以。她见到过太多满屋满床的一夜情、几夜情，有的只是心情，有情无爱，有意无心。从前夫开始的初恋，到办公室迷情，到旅外激情，都是炖到烂、捂到霉的情。文艺和历史故事看多了，幻想的一见钟情从没砸中过她的头。

回到家，Sally开始收拾残妆剩容，去油去灰去色，再补水。白天公事私事一起办，她很充实，没空闲考虑别的问题，常常尽管睡得很晚，醒的却很早，那是失眠的节奏。一开始几次失眠，她干脆起来看手机，刷朋友圈，发现还真有不少跟她一样失眠的男女，老的老小的小，怎么都这样了，不夜城也得睡觉啊！后来再失眠她就看书，有的时候看着看着还真睡着了。看书比吃安眠药好多了，她向很多人推荐。过了读书年代，没有几个人愿意抱着本书看，而她回归得比别人早，好书好故事调和了她的脑液平衡。碰到好的书籍，越看越精神。也许是累的，并非真得了失眠症，她给自己诊断，不想靠药物解决问题，如果没有真病，吃药说不定把人吃坏了。

多年来，她常和Lori结伴出去旅行，到过很多地方，当然她们没去玩徒步，只是休闲游和购物游，或者心情游，偶尔自驾。不花钱无以解忧，感觉最好的时候总在天上飞，从天上俯瞰蓝天白云大海，忘记今夕何年。景点似乎最没意思，拍拍留个纪念，光看人就看够了。Sally喜欢拍，Lori喜欢买，两个人搭档不错，一晃不知道去过多少地方了。

“咱们是不是找几个男的一起游？”Lori问Sally。

“我跟你讲大把愿意的，不过都是老男人。”Sally悻悻然。

“你非要小海小鲜啊，到时候你伺候人家还是人家伺候你？”

“老娘谁都不伺候，愿者上钩。”

“看样子你的前世肯定欠了很多情，现世都来追你了。”

“你反过来了，你现世得主动，不要留给后世！”

今天晚上Sally彻底失眠了，洗好搞好上床已经十二点过后，本来很累的时候能倒头即睡。她熄灯仰卧，半小时没动静。三层厚的玻璃阻挡了高楼下车流的冲击波，只透进来些许嘶嘶背景噪声。这一丝丝声响钻入她耳际逐渐放大，扰动太阳穴，引发神经针扎似地疼痛。有麻烦了，她告诉自己，开始用手揉搓头部穴位，以期疏通缓解，她失败了。

Sally没有开灯，起身穿上睡衣，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雨了。雨点穿透街道上照射上来的灯光，向高楼下飘去，时而被风吹到窗上，顺着玻璃曲曲折折流淌。她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走进厨房，又泡了杯咖啡，但她没有喝，端在唇边玩味。这个夜晚与别的夜晚没什么不同，这个凌晨与别的凌晨也没什么两样。风在飘、雨在飘，她的思绪在飘。

Gone with the wind ------

上大学那阵子她抱着本《飘》，如斯嘉丽的影子飘来飘去，后来看了电影，居然她的神态和扮相都与斯嘉丽八九不离十。斯嘉丽看上了Peter，Peter落入了斯嘉丽的法眼。

眨眼间，二十多年都飘过去了。

这天从早到晚过得很紧凑，节奏，Sally每天都讲究节奏感，没了节奏感她就心慌意乱，生怕错过什么。她一向自信，把每天都过得不平淡，把不平淡过成平常。一辈子还没过去，半辈子过去了，她没老，她不想老，别人恭维她的话，她宁愿当真。今天什么又让她失眠了？累得睡不着觉，累的那根神经抑制了困的那根神经。

公司调整的事此刻重新浮现，到她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靠勤奋努力来延续可持续性。不能在一个地方持续，换个地方不难，商场、战场都这么周而复始地轮回，你只不过是轮子上的一粒尘埃，伴随它转了又转，再粘上另外一只轮子，甚至直至跌落泥土，退休下课。年龄不成障碍，到了年龄仍可不退，相反不到年龄退出的可能更多。你不主动退，人家叫你被动退，Philip主动退，Danny不得不退，轮到让她被动退，她心有不甘。Edward呢？他还在干么？有两年没见到了，还在哪里挣钱？要么跟小三小四云游天下？家里的老婆不定衰成什么样子，指望着买买买、投投投、玩玩玩度过余生——

站了一会，她眼皮突然撑不住闭上了，瞬间晕了两秒钟，一秒一世界，一秒一浮屠，居然没有倒下。她躺回到床上，晕过去了。

她两手紧沪胸前，努力抵抗侵犯，不断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什么摆布。光着的身子如处于洞穴之中，洞穴四壁布满粘液横流的爬虫。这些爬虫相互裹挟撕咬，她向洞中深处滑下去，越陷越深。底下温度越来越高，燥热感从足底向全身扩散，引发阵阵抽搐。脚底抽筋，腰部扭了，胸部压得窒息难耐。她翻滚想挣脱纠缠，空空如也的被窝里，从左滚到右，又从床头滚到床尾，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翻身坐不起来，趴下触不到支点。突然两只脚不见了，扭头看时已变身鱼尾，她撑开双臂奋力划动，竟然如美人鱼般凫水自如。她一头轧向海底，看见比陆地更漂亮的斑斓世界，水中吞吐呼吸，比在空气中舒畅多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见了她都害羞地从身边游过，那些猛兽呢，怎么见不到强悍的鲨鱼，还有龙王的宝地呢？王子王孙躲在哪个温柔乡里？

她双臂抱起，任由水流推动，不停翻滚，阳光折射长发悠游。体内的精气随之飘散，丝丝缕缕，她张嘴饥渴地吸入乳汁般的琼浆，贪婪享受久违的滋养。她近似枯竭的爱欲情思重振新机，展开双臂，摆动尾翼，奔向更深的隐秘。

就要触底的时候，强烈的窒息感压迫胸腔，张嘴欲呼叫却吸入一大口海水，呛入肺叶，吐不出来，她本能抬头急速摇动尾翼，冲向水面。在一阵强烈的抽搐中，她醒过来，两腿打颤，喘着粗气，浑身湿透，身下一片津凉，湿漉漉的肌肤触到冰冷的被窝，撩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气未定，她从床上坐起来，被子滑落胸前，露出依然瘦削早已失去丰满的胸部。外面的雨停了，黑暗还在延续。

等你老了

我再爱你

趁你年轻

你要爱许多人

让许多人爱你

等你老了

我再爱你

等你不想爱人了

也没人爱了

我再来爱你

床头那杯咖啡已毫无热度，杯沿的唇印也了去无痕！

——结束——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