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当今,涓生和子君也免不了分开的结局,悲剧的产生固然与时代有关,但个人自身的弱点也并非无辜。
涓生是自私的,他能免于应付生活的琐碎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子君对日常杂务的担当。他鄙夷子君对吃的关注,却又会因为自己的吃食不比阿随而心怀不满,甚至由此敏感地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受着父母的照顾,心里不领情,却又耿耿于偶尔被忽略,以至于得出“我在你心里不过如此”的结论。这孩子自以为委屈,在他的委屈里,子君“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她堕落了,不思进取了,连累得他不得不“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他似乎做了“携手同行”的努力,真实的心声却是“孤身奋进”,为了免于“一同灭亡”,他决定把她放弃。
自私的涓生且又是自负的,他自视在思想和精神上高于子君,即便心有悔恨,也依然站在高处悔恨。他用俯视的视角打量子君,享受她眼里“稚气的”、“孩子般的”光泽,他评判她、鄙夷她、怜悯她,就连他的爱和欣赏都带着一种奖赏的味道。他和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他站在“陈腐”的对立面,这些虽然让他在现实里遭遇了挫折,却也让他在思想和精神上有一种优越感。
这种优越是每个时代的“新”知识分子都引以为豪的,但是,它同时又对他们造成了局限,使他们很难推动现实的改变。譬如涓生,他注定会放弃子君,“隔膜”让他们无法沟通,他走到高处是再也不能理解那些在低洼里挣扎的人的,他只有满心“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他比认为中国女性无法可施的厌世家好不到哪里,他几乎就是厌世家了。他怜悯子君、怜悯无法可施的中国女性、怜悯受困于“陈腐”的人,这怜悯与悲悯大不相同,心怀悲悯者会下到低洼里把人推上高地,而怜悯他人者只会站在高处摇头叹息,也或者他们会伸出手,但手上的重量终会叫他们产生“一同灭亡”的担忧,让他们抽身而退。
涓生的心中有一个理想的子君,她勇敢无畏,幽静体贴,最难得的是她能说出“我是我自己的”并按此行事。真实的子君确实对现实的禁锢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然而,出于本心的呼喊和以爱情为目标的呼喊是大不相同的。涓生最后才认识到“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这“因为爱”决定了真实的子君必然会让涓生失望。
真实的子君实在是“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她的进步可能仅限于自由地追求爱情,在阻碍她自由追求爱情的现实面前她是她自己的,但在爱情里、在爱人面前、在那些阻碍之外,她并没有自我。是以,她在涓生面前总是点头,总是沉默、不开口;是以,她受不住房东太太的奚落,要把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先拿去喂阿随。
在子君眼里,爱高于其他,也许她最大的理想也不过就是得到来自所爱之人的爱。为此她曾努力迎合他的高度,按照他的期待要求自己,但两人终于在一起之后,这种迎合有所松懈。她大抵和世间的其他一些男女一样,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了就算修成了正果,无需再去提升、修饰自己,也不必要在这关系里有所创造。
在时代面前,子君似乎不会有其他的结局,不是葬送在旧家庭中,就是于无爱的人间死灭,她和涓生的爱情也免不了同样的结局。而他们自身的弱点又加速了这一结局的到来,甚或没有时代的阻碍,那些弱点于他们的感情也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