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老家的朋友闲聊,说起今年的冬天是否格外寒冷,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已飘洒两天了。
往年,看看雪仿佛变成了一种奢望,偶尔碰见一场雪,未等赏雪的情绪充分发酵,那一点点白转瞬就无踪无迹。
临了朋友问:厦门的冬天冷吗。我不禁意兴寥寥:这里没有冬天,还不如家里秋天。
或许,是我始终未习惯这四季不分的日子。
儒家文化讲究“天人合一、顺应天时”,孔夫子就曾感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在他看来,四季轮回、万物繁盛是顺应天地法则的缘故,这是最高的和美。
荀子则更进一步:"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荀子•礼论》),他将天地之序与礼义秩序相印证,从“天和”演化到“人和”,至此,影响我们国家两千多年的天人理论终定矣。不知古代先贤大圣们如生在这南海之滨,是否还能领略四季的变换,感悟出那些至理名言吗?
我非圣贤,倒也可以感悟四季。于我而言,四季之中独爱秋。
对秋最鲜明的印象,自是老家院落里的那棵梧桐树。
在我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每年都可以看到那棵怀抱粗的梧桐,在春天朦胧了一树淡紫,继而无声转入茂绿的夏,再到雨声滴答,黄了一地秋煞,最后沉寂为一冬的灰暗。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明·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
天气还未转凉,小院早已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金黄。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片片黄色、橘黄色、黄绿相间的叶子在阳光中犹如一枚枚翻滚的金币,随风跳跃、闪耀,煞是好看。
在古人眼中,梧桐是有灵性的草木,通明神谕。他逢清明开花、立秋落叶都是当年天时地利、风调雨顺的预兆,反之,则暗示着本年的国运不利。
据记载,宋代时国家有“迎立秋”仪式。立秋这天,皇宫里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百官到场等候,立秋的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这时,梧桐会应声落下一片叶子,因此还留下了“一叶落知天下秋”的成语。
我们无从考证是叶落秋来,还是秋来叶落,但梧桐报秋的象征意义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深植一代代文人墨客的心中。
梧桐天生一股王霸之气,只要我不发声,人间草木所有的金风玉露、一切花谢花开都无从谈起,比之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显得更浩气汤汤。
白帝城的东碑林,有座“凤凰碑”,碑面乌黑锃亮、光滑如镜,精华美丽、堪称瑰宝。碑面镌刻梧桐、牡丹和凤凰:梧桐称树王,牡丹号花王,凤凰曰鸟王,故而此碑又被称为“三王碑”。
梧桐何德何能与神鸟凤凰并称为王共天下呢?《诗·大雅·卷阿》诗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庄子·秋水》:“夫鵷鶵(yuān chú,古书上指凤凰一类的鸟)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从此梧桐与凤凰捆绑的形象被历代文人歌颂和传扬。
“凤随天风下,暮栖梧桐枝”——明·方孝孺《感怀》
须是怎样一种清高的矗立,竟引来凤凰栖息?于我心中,凤凰是高风亮节的鸟儿,鸣声必定清脆,姿态必定洒丽,因此,所栖之处必是脱出凡尘之外,不争世间喧嚣的闲枝逸叶。
乘天风而下,暮栖梧桐。凤凰再不是孤高自诩,孤芳自赏,俗世之中自有一种无需言语的欣赏和依赖。凤非梧桐而不栖,只怕梧桐亦非凤凰而不甘吧。
清傲与高洁的惺惺相惜,自是超然世外,又岂会在俗世中轻移轻易?纵使这份坚守终付流水,徒惹讥嘲,“举头望八荒,默与千秋期”,自有一份超然与籍许。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唐.白居易《云居寺孤桐》
万里丹山、桐花盛开,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终是美好的幻想。你在神坛光芒万丈,我在凡尘百世轮回。你的眷顾,是我的坚守,也是我的宿命。
岁月延绵,只令彼此更加相通相惜,最终定格成永恒。
“春来秋去。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酒阑人散忡忡。闲阶独倚梧桐。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宋.晏殊《清平乐》
那些院下观桐,俯拾前人旧事的日子,终一去不复返了。
在意识深处,经常会看到这样的自己:陌生的路口,一株梧桐高高耸立,萧瑟的秋风卷起一天枯叶,肆意飞舞。那根根枝桠,仿佛变成了一双双干枯的手,不停地向我召唤.....
我便站在那样的路口,愕然,写满一眶的无助和惊慌。
昨日不知今日事,无论多想拾起那些的心情,再也沉淀不出其中情愫。
今是而昨非,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如雷声一般,由远及近,奔涌而来: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非凤凰亦不甘!
挺过寒冬、度过盛夏,那一树桐花依旧会绚烂夺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