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婆婆让自己去借钱，这是彭淑萍没想到的。她愣了一会儿，视线从婆婆脸上移到丈夫脸上，忽然笑了一下，说：“那就让兴发去。”

因为起先是婆婆借的钱，还的时候也是婆婆去还的，婆婆当时说她老了，要把兴发往人前推，特意带着儿子。既然借钱和还钱的都不是她彭淑萍，她去借，不是静等打脸嘛。

柳娥娥想替儿子拒绝，老实的儿子却连声答应了。

结果不出婆媳所料，李兴发铩羽而归。人家不认李兴发的卯。

彭淑萍知道这是婆婆怕自己能给家里挣钱了，骄傲自大，以功臣自居，妄想夺她在家里的话语权，有意识立威呢，但她无心和老太太扯络，拉着丈夫出门跑第二遍。

出乎柳娥娥所料，这一回，那几家竟然都答应了。

“啥？！淑萍答应给人家付利息！还比信用合作社的高！！”柳娥娥悄悄向儿子打听他俩是怎么借到钱的，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爆炸性消息。

李兴发吓得连连摆手让她小点声小点声。

“你甭给我整这些，你媳妇胆子可够大哈，借钱付利息，还自作主张给高息，都不说回来和我商量一下，她咋恁能呢，她能得都能上天了！”

李兴发闷着头，无法回答老娘发出的灵魂质问。

他觉得自己跟媳妇去根本就是个错误。妈你心里应该清楚呀！

媳妇把事情都说妥了，他才明白过来，媳妇之所以带他，纯粹就是狐假虎威，拿他当幌子。媳妇怕自己在村里时间不够长，资历不够，冒然上门，被别人拒之门外。

李兴发提醒过媳妇高利息的事，彭淑萍当时和对方说在兴头上，对他拉扯她衣服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感而不理。

出了别人家门，他劝过媳妇，可媳妇盖房心切，啥话都听不进去，媳妇还说，“我借的钱，我还，保证不连累你跟你妈！”那让他还怎么说嘛。

“她还？！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倒说得轻松，这么一大笔钱，不是一年两年，真出问题，她一句“这个家不是我当的”就把干系撇清了，人家找上门来，还不得你顶着！你个老实头头（陕西俗语，意人太老实），到最后，不又是我出面！“

威信，可能，钱早借回来了。”

老太太气个仰倒，伸手就捶儿子，“我把你个不争气的，居然想趁这时候帮你媳妇夺权！”

李兴发跳着脚压低嗓子喊，“妈，您把事情交给她，以后甭管啥事，都是她出面，您不就不操这些心了嘛，省得您老说为了我们老得快活不长的！”

“我把你个不争气的！”

02

等转过弯来，柳娥娥仔细一想，觉得儿子的话也不是全然不对。儿媳妇都娶进门几年了，婆婆还把着不把位置移交出去，在乡党们面前，这个家的女主人还是她，儿媳妇在外头办事，是有诸多不方便。她的名声也不好听。

但理是这么个理儿，让她就这么把权力交出去，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再说，儿子只是那么一说，说不定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呢，想要话语权，最起码，彭淑萍自己得有个态度吧。

柳娥娥私下告诉儿子，不是妈不交，咱这破家烂舍的，有啥权力，妈就是怕你们年轻，根基不稳，万一有个啥事，妈不是还有张老脸，能替你们出出面。这样吧，等新房盖起来，一切就绪了，妈就把这个家全部交给淑萍。

那、行、吧。

老太太和小儿媳间接过了一次招，以为能安宁一段时间了，却没想到，二媳妇突然主动上门找她。

自上次为谁还钱的事妯娌俩闹了一回，那之后，彭淑萍和二嫂，就是面上的交情，大节气走动一下，其他，跟普通乡党没两样。连带着，二媳妇跟自己，也不是很济常（陕西俗语，意亲热）。

今天这是来干啥哩？

二媳妇一脸神秘的样子，“妈，你知道不，兴发媳妇在人家跟前借了钱，还扬言付高利息呢？”

老太太如老和尚坐钟，一言不发，看她继续表演。

“妈，那可不是三万五万，十万呢，淑萍，能还得起这钱？”

老太太挑眉看她一眼，淡淡说道：“还不还得起，她自己心里有数，你就甭在这儿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妈，话不是这么说，”二媳妇往她跟前凑，“她毕竟是外来的呀？那么高的利息，还不上，哦，到时候又一晕、一躺，还不是您老人家出面。“老二媳妇还记着满月酒上的事呢。

墙上的钟敲了两下，在炕上睡觉的李怡动了动，老太太伸手拍拍她，略不耐烦地对二媳妇说：“你就有话直说吧。省得一会儿娃醒来你说不成了，这么碎（陕西俗语，意小）个人儿，现在都会传话了。”

03

兜了半天圈子，原来，老二媳妇想让淑萍从她那儿借钱。

“你嫂子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都是借，问谁借不是借！就这么个事，你看着给你媳妇说吧。要回绝让她自己给你嫂子说去。”

李兴发从母亲大人那儿领了懿旨，转身汇报给媳妇。彭淑萍有些惊讶，二嫂竟有这想法。她略一思索，把盖房费用又心算了一下，说实话，加上置办必要的家当，十万真不一定够，她说借十万是怕口子张得太大人家不借，才没说出实数。

这可真是瞌睡碰上枕头啊，既然二嫂都亲自上门了，中间又夹着婆婆，怎么着也得给婆婆这个面子啊。

“哼！她倒是会做人！”老太太自觉在二媳妇跟前有了面子，找了个时间，把俩媳妇叫到一块，当她的面，把字据写了，手印摁了。

二嫂一高兴，帮着出主意说要宅基地的事不如让兴发去，以前他不是教过村长的孙女么，该有些脸面。

彭淑萍从善如流，送二嫂出门后，就让李兴发带着一小筐鸡蛋出门。短短一百多米的路程，全用来教李兴发怎样说话，怎么开头、中间怎么描述，结尾如何如何。自觉没遗漏了，才目送丈夫消失在街道拐弯处。

一个多小时后，在彭淑萍和婆婆的殷切目光中，李兴发蔫头耷脑地走进家门。

都不用问，婆媳俩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就知道这回没戏。彭淑萍让丈夫仔细描述到村长家后的全过程，李兴发吭哧吭哧地说，他全是按媳妇教的进行的，但是他说完，村长基本没说啥话。

“他就一直在那下棋？”李兴发进门时，村长正和人下棋，只问了他一句：“来了。吃了没？”

李兴发说“是”。

他说完全部话，村长说：“知道了”，就让他回来。他想着不能这么回来，打算多寒暄几句，借机再强调强调要宅基地的理由。他搜肠刮肚，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利于要宅基地的话全说了一遍，说得嗓子冒烟，村长一口水都没让他，还是那句：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你走时，他棋还没下完？”彭淑萍皱着眉头问。

“嗯。但我看中间半天都没动棋。”

“他跟谁下棋呢？”

“咱文文叔。”

04

吃罢饭，彭淑萍提了三十个鸡蛋，去了一趟文文叔家。他们是本家，她也没拐弯抹角，直接问文文叔据他分析，村长是啥意思。

文文叔告诉她，你们太老实了。要宅基地，多大的事啊，就带一筐鸡蛋去了。

“不是村里的地么，每家都有份额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想这么便宜就要一院庄子，谁会给你？”

“叔，那您教教我。”

不知道是彭淑萍的礼太薄村长看不上，还是他真的想转变作风走清正廉明的路子了，总之，彭淑萍先后去了三回，比李兴发的进步之处只是多喝了几杯水，多说了几十句话，多上了几趟茅房，最终结果是一模一样，“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次数一多，彭淑萍琢磨出味来了。她在家想了一宿，定了个主意。

时间不等人，她彭淑萍做每件事都有她的严格计划。几月盖房，盖完房趁老庄子没收回去，还可以修缮修缮当鸡房用，房和鸡都安顿好，该收庄稼了，收完庄稼，还能种一茬菜，还得卖猪，桩桩件件，一个环节耽误，所有节点都得往后延。一事赶不上，事事赶不上。

彭淑萍可不打算惯着村长的脾气。

第二天，她精心收拾了一番，用几块糖和一口袋瓜子，硬哄着李怡，陪她一块，第三次踏进了村长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