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凉,咳嗽的老毛病就一天天严重,于是我决定在十一国庆假期北上求医。
这位大夫还是学道修行的朋友推荐给我的,去年不舒服,吃了他几副药很管用,朋友从去年就开始唠叨,让我别总是视频问诊,还是要去让大夫亲自把把脉,好好调理一下。
我总说好好好,但一拖再拖,一是觉得自己身体还可以,而是路途实在太远,从河南到东北,要跨越不知道多少个城市,太折腾。
但身体不听我的话,我最终还是来了。怕家里人担心,不想惹太多麻烦,对七大姑八大姨一律撒谎说自己出差,交代邻居照看好家里的小猫,就出门了。
我不擅长撒谎,所以每次撒谎前都给自己编造一个完整的故事,心里演练好几遍,以至于父母打电话来才能对答如流,不至于卡壳被发现。但意外的是,父母只听到出差两个字就没往下细问了,我的准备突然就像猎人扑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也许是父母终于体会到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了,不该干涉太多,可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对他们的“不干涉”感到一阵怅然。
带着一种爱的怅然,我登上了绿皮火车。三十个小时的卧铺躺得我腰酸背痛,但听着满车厢的东北话,心里却格外开心。
东北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的大学四年就是在东北度过的,身边的好友大部分都是东北人,他们幽默,爽朗,热情,总是带着一股黑土地里散发出来的亲切,乐呵呵地感染着我。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有近十年再没踏上过东北的土地,我常想念大连的星海广场,学校周边的烤冷面,小餐馆的锅包肉,春饼,酸甜口儿的鸡架。记得第一次吃到酸甜口的烤冷面,鸡架,锅包肉时,我简直像开了眼界一样,又惊异又惊喜。河南人的菜和河南人说话一样,都是实在的咸口儿,偶尔有些辣。没想到五大三粗的东北竟然是甜的。回到河南老家以后,我常想念东北的大米,冒着热气端上来,香香软软的,还带点儿甜,我不用配菜就能吃一碗,不像河南的大米,总是一蒸出来就干,也没个什么滋味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连我说话的口音,都被人说是正宗的东北味儿,虽然回老家已经多年,但这口东北味儿的河南话却成了我在东北的见证,再也改不过来了。
在上绿皮火车前,我也是做好了如何打发时间的准备的。我带了两本书,一本《等待戈多》,一本《城南旧事》,看着看着,突然竟还有些应景的感觉。
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在时间的混乱中等待戈多,而我在时间的漫长里期待东北;林海音在离开北平的几十年里一直想念北平,而我也一样,在毕业以后,魂牵梦绕地想念东北。
在火车上睡了两个晚上,终于到了哈尔滨,但我没时间游玩,马不停蹄站内换乘,几乎是小跑着赶上了去绥化的火车。旁边坐的是两位退休的老先生,一位是从娶了河南媳妇儿的儿子家回东北探亲,另一位是从哈尔滨去绥化参加婚礼。两位不认识的老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感概东北近些年经济的不景气,人口的流失,他们从年轻干到老的单位都纷纷倒闭,破产,改组,被收购,说出来的单位名字都已经成了历史。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然后被一条宽阔的大河吸引,老先生们笑吟吟地说,这就是松花江,我满脸惊叹,睁大眼睛想趁列车没开走时多看几眼,但老先生们却司空见惯继续谈笑。没过一会儿,又一条河映入眼帘,老先生主动给我科普起来。
“这是呼兰河。”
“什么?这是呼兰河?”
“对,呼兰河。”
“《呼兰河传》里的呼兰河?”
老先生笑了,
“对,就是那本书里的。”
我想起那本躺在书柜里的《呼兰河传》还没开封,没想到书还没看,却先看到河了。
我想起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黄河,去之前以为是澎湃的,但走近她,却发现她只是静静流淌,她是那么宽大,是那么宁静,是那么温柔地淌过一片片孕育着一代代儿女的土地,从来不知疲倦地静静地流着。
而眼前的呼兰河,她并不比黄河宽大,河面上还有几条绿地,有星星点点的人在岸边垂钓,她的怀抱比起黄河来,似乎更小。黄河能抱起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儿女,是个“大”母亲,而呼兰河就像村口大树下常常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小”母亲,她抱的孩子少,但抱得紧,在该松手的时候,也能洒脱地放开胳膊,任由孩子们飞走。
两位老先生又聊起哈尔滨的红肠儿,用手比划着,说那家老店只有一家,这么长的红肠儿那都得十多块呢!
“对,我去买都得排队,早上五点就去了,还限量呢,四十多块钱一斤,这么多年一直这个价儿。”
“对,我还碰到帮你排队的呢,问你要多少斤,一斤给他两块钱费用。你不知道,其他家店都有分店,就这一家,没有分店,就他一家,他的味儿好!”
“这样啊,那买回来怎么吃啊?炒菜吗?”
老先生哈哈笑了起来,
“只有你们河南爱炒菜,我们啊,买回来就直接这么咬着吃。”
老先生比划了一个吃红肠儿的动作,另一位老先生被逗得也哈哈哈笑了起来。
从哈尔滨到绥化的车程两个小时,很快就这么过去了,告别了两位老先生,车站门口一位开着电动三轮的东北大姨拉着我去目的地。
大姨一路聊天一路看着我的导航,说自己有些分不清那个地方,怕把我带错地儿。大姨很爽朗地笑着,给我介绍的绥化的街道,路上人和车都不多,秋日的暖阳晒在林荫道上,一股熟悉的,久违的亲切感再次沁入我的身心。
大夫早就在诊所门口四处张望着等我,就像等待久久离家回来的孩子。接过我的行李,他让我先休息一下,跟我聊着天儿。说假期没什么人,如果不是我来,他今天是打算和老伴儿进山采一些野菜的。
他似乎比去年视频里看着更加年轻了,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依旧精神奕奕,头发也是乌黑浓密,我想起朋友跟我说的话,
“你就去让他给你看,放心吧,肯定给你看好。”
一路上的一点忐忑,在见面时,早已被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腾腾热气消解了。
把完脉后,我还没怎么讲病情,大夫已经说了个七七八八,还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事儿,说完就问我吃什么,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乖乖跟着他,去他车里拿了芹菜和小鱼儿到了家里。
大夫的老伴儿正在忙活着做饭,对我的到来似乎也很习惯,一面炒着菜,一面招呼我进屋,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大叔坐在里屋抽烟,我一进去,才发现,满屋子放的都是各种药材,这位大叔正好是来送药材的,见了我,大叔也很习以为常,让我放心在这儿吃饭。
我闻着满屋子的药香,听着两位大叔唠家常,一扫闯入陌生城市的不安,甚至还有些紧张过后的困意。
“你看,地上晒得都是自己种的苞米,等会儿喝一碗你大娘的大碴子粥。”
我惊奇地摸着地上的玉米粒,简直开心坏了,
“我就爱喝这个!”
大家都乐呵呵笑起来。
大夫还拉开他的一格一格的药箱给我看,这是决明子,这是什么菇,给我的药里就有,都是山里挖的好药材,可惜药名说完我就忘了,只记得有一味药,还是用鳖甲磨的粉。那药有块状的粒状的条状的,有的还像石头子儿,我一说出来这个比喻,两位常年和药材打交道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娘端着饭菜也笑吟吟地进来,糯土豆,煎的小鱼,山蘑菇炒肉,买来的驴肉,自己做的茄子辣椒泥儿,还有大夫用人参泡的酒,满满摆了一桌子,在火车上连吃了好几顿泡面的我自然也不客气,大块朵颐起来。
“多吃点,这些菜都是自己种的,蘑菇是山里采的,买不着的啊!”
大夫喝了点儿啤酒,满脸骄傲地说,
“我这儿可都是好东西,你看这药酒,都是我那人参泡的。那蘑菇木耳也是,我开车跟你大娘他们一起进山采的,我自己背了一篓子得有十来公里,后来迷路了,太沉走不动,我就把衣服小桶拖扔了,后来碰见人一问,马上300米就出山了,我又赶紧让你大娘回去拣,哈哈哈哈哈哈!”
我连忙品了一口药酒,一股热气从喉咙里涌上来。
“这药酒劲儿挺大啊。”
看着我龇牙咧嘴的表情,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
酒足饭饱,大夫又带着我直接在诊所旁边的酒店开了个房间,老板一看是老熟人,还便宜了一些。房间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带着困意和醉意,我简单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门外偶尔能听到浓厚东北口音的对话,但却丝毫不影响我的睡眠,反而这股来自东北黑土地的味道,却让我睡得更安稳。
我的根生在河南,但我的枝叶长在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