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录音机,声音可以留存,有了相机,模样就可以留存,然而至今还没有一种机器,能留住气味,能留住触觉,能留住感受。
我闻到的气味细微又丰盛,我摸到的世界变化无穷,我又哭又笑,我更有比哭笑深广更妙不可言的感受。我想把我闻到的气味邮寄给你,想把我的膨胀而满溢的喜悦寄给你,打包邮寄是唯一的好方法,因语言是不可信的。我害怕说出来寡然无味,也就失了兴味。
我想地球上大抵都是同一轮太阳,天底下大抵都是同样的空气和流动的风。然而这各类风物映在人的眼里烙在人的心上,在不同建筑处有区别,在人多人少时也有区别。
当我沿着水泥斜坡跑下来时,除了靠近水泥墙的低矮的绿葛藤叶之外,一路上并无遮挡,阳光对准我落下来,我在太阳的油锅里翻来覆去被煎炸。
跑了一长段斜坡,脚底开始生风,跑过谢了花的黄绿垂挂的一年蓬,从高高的地方传来粮食的气味,一年蓬大拇指粗的独干俯视着底下的人。那是秋天的田里飘起的气味,须得阳光不负众望,艳丽无比,晒得稻壳儿金黄,使命将尽的橘黄叶片才默默散发这种气味。排山倒海之势足以让人片刻失聪,浓无味可比,烈不止于热。
在收获的秋天里,你要是个孩子,你可能会有段时间不想说话。是不是空气里滞留着什么魂灵,让他们长日里发呆,孩子比老人有更大机会能和植物说上话。隐隐约约听到的是什么啊?看清了热风和树影,就听不见声音,听不见声音却入梦来,梦里也无声,只见一张张憋红了的脸,一片片大张着的嘴巴,分明是在呐喊,呐喊一般地唱歌。如果你是个孩子,应该明白伸手捕捉夏蝉却为被蝉鸣惊呆忘记收手的感受,被不可言说的热烈堵住口鼻,在梦里发呆忘记合上嘴巴,醒来就处于秋天下半夜的凉气和寂静之中。那段时间心里莫名地就会生出一种同情,作为孩子百思不得其解。大抵当你一次一次老去,梦就一点点被忘记,如你当初捕蝉时忘记收手,然后仅使用目光的好处就会显露出来。
类似稻子的气味浮起来,热乎乎滑腻腻,烈阳底下有风来,鼓起衣服踏碎鞋。不会有太多人赞成这样跑,这种跑法留在了小时候,那一群穿着背心和短裤在太阳底下田野之上奔跑乱窜的小人。这里已经没有田野了。在无遮挡的阳光下撒开手脚跑,已经成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喜悦让人得意,忘形错过一辆,我得再等一辆,开往城里的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