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破极的架子车,走出身后这有十几户人家的风雪荒村。
架子车上,放着两篓子红薯片儿。它们早已被虫子穿过了万千小孔,生着长长的蒲穗。就这,也是我托了几层关系好说歹说借来的,在我眼里已是宝贝。山那边,老母在床,稚子盈门,大家都指望着它们过活。
出绿雨湾,过八陡山,终于到达尤彰。这是最陡的一段,有四五里,翻过去,我的申洼村就可在望,一家人的希望就可落地。
拐了两个弯,我紧了紧背绳和腰带,准备奋力上坡。抬头,一只狼正在当道。
一惊。但是并不多怕。一个时辰前,我去的人家给我吃了两疙瘩热红薯,我身上不缺力气。
它并没有马上扑来。但这恶兽个子不高却踞于路中,自有一种威势。不能轻视,我索性放下车子,准备迎击。
狼开口了:“天冷,路断人稀,我已三天没有进食......”
我绝不让步:“你吃我,难显公平。”
“公平?”狼仰天长啸,或是长笑:“你们人间有公平吗?人家坐着不动拥有帝京三百套房产,几辈子吃喝不清,你经年辛苦,雨雪天也不敢休息半天,却是衣不蔽体饭不果腹,是公平吗?有人一天的收入能抵得上你好几生的劳作,是公平吗?”狼轻蔑瞅我一眼,它好像理直气壮。
“既然这样,你去吃他们好了。那些人日吃山珍夜享甜蜜,他们的皮肉一定光洁甜香,正符合你最需要的营养。我这皮包骨头太硬,小心掰掉你的老牙。”我摆着谬理,语气中不少刚气。
“你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且不说他们戒备森严难以靠近,即使真的遇上他们,或者他们主动送到我的口下,我也不吃他们。日吃山珍必有‘三高’,夜享甜蜜必然缺钙,将来不是脑血栓癌症就是骨质疏松肾竭力亏,我还害怕病毒传到我身上呢。你虽然瘦些,但吃喝用度自己生产,远离污染绝对绿色,满身都是肌肉,在今世绝对是佳肴,我何必舍近求远呢?”狼有狼理,还真是不好糊弄。
“人间的不公平不能成为你吃我的理由。你们的子孙被猎杀后,你们不是也夜夜长鸣,难舍难离吗?我命虽轻贱如草,但你要给我一个你非吃不可的理由,让我死也瞑目。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下肚,不至于在最关键时分卡住喉咙!”我承上启下,想让这畜生露出破绽或理屈词穷。
“你竟然好意思给我讲理由?真是绝妙的讽刺。江湖规则,贪官索贿,骗子行骗,这些有什么理由呢?包工头欠你们几百万,法院传票堆成山,他照样安之若素;你欠张三三千元,张三来要你不在家。他在门上写了留言,你回来后马上给人家送去,陪上笑脸,这又是什么理由呢?天道失常,世道无道,弱肉强食,才是王道。命运来袭,你反抗只能被碾为齑粉。还是乖乖认命吧。”
狗东西竟然给我来哲学麻痹,休想。我在思考的当儿,狼已经伸出舌头在两颊舔了又舔,上下的牙齿也碰了几碰,它霍霍磨刀,好像肉已到砧板之上。
“我必须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们天朝现在到底最缺少什么?快说,说,说,说……。”我迅速发问,立逼回答。
“我,我,我......”它张口结舌。这问题似乎在它思维之外,它顿时乱了方寸。
我当然得理不饶,“缺大政治家和大英雄,知道吗?”我一个飞步跑到十几米外,顺手折断一棵小孩胳膊粗细的桐树。武器在手,勇气倍增,摆出了和它决斗的架势。
狼竟然一点不慌,淡定如初。这一次,吃惊的是我了。
“你又何必?我知道今天斗你不过。但是棍棒下的蛮力,岂能让我心服?你给我一个道义上不吃你的原因,我自去,不劳你费力。”好个狡猾的东西,它岂止是狠毒,甚至可以当狐狸的师傅了。
我知道不能给它太多的思考空间,说道:“可以。你要吃我,我无怨言。可我老母体弱,孩儿年幼,妻子辛苦自持,兄弟艰难相依。我活着是他们的依靠和希望,虽然贫苦,还有盼头。你若吃了我,母无儿,子无父,妻无夫,弟无兄,再无人为他们遮挡随时可来的风雨。你若吃我,就请带上他们,免得他们在这边受罪,我到那边也放心不下。一家人能同生共死,也是我们的福分,我们还得感谢你的成全。只是务请你一口气把我们全部吃掉,中间不得换气,否则.....”
我未说完,狼已经掉头走向南边的山坡,刚开始是慢步,几十米后逐渐加速,奔跑如飞,隐约能看到它四蹄起落带起的纷纷的雪粉。天,是更寒了。
我继续走。对刚才那只狼,竟然恨不起来,哪里还谈得上害怕呢?
我家灶屋棚里煤油灯的光亮窜出了门缝。我听见孩子们的说话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