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我孤故我在。
我曾在日记里大言不惭地写道:出于责任感,我承担了全世界的孤独。
我的意思是,我不但孤独,而且我的孤独品种繁多、形态各异:在女人堆里太男人,在男人堆里太女人;在学者里面太老粗,在老粗里面太学者;在中国人里面太西化,在外国人里面太中国….
我觉得上帝把我派到人间,很可能是为了做一个认同紊乱的心理实验。
我其实并不孤僻,简直可以说开朗活泼。
但大多时候我很懒,懒得经营一个关系。
还有一些时候,就是爱自由,觉得任何一种关系都会束缚自己。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知音难觅。
我老觉得自己跟大多数人交往,总是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维度,很难找到和自己一样兴趣一望无际的人。
这句话的谦虚版说法是:很难找到一个像我一样神经错乱的人。
有时候也着急。
我有幸生活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没有吃过多少苦,但是在我所经历过的痛苦中,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具有破坏力。
这不仅仅是因为错过了亲友之间的饭局谈笑温情,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文学女青年对故事、冲突、枝繁叶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向往,还因为一个人思想总是需要通过碰撞来保持。
长期的孤单中,你时常看不到自己的想法中那个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的巨大漏洞,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小,你不知道什么是白,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黑。
总之你会担心,老这样一个人呆着,会不会越来越傻?
好像的确是越来越傻。
但另一些时候,又惊咤于人的生命力。
在这样缺乏沟通、刺激、玩笑、八卦…的生活里,多年来仅仅凭着自己跟自己对话,我也坚持了思考,保持了表达欲,还能写小说政论论文博客,可见要把一个人意志的皮筋给撑断,也没有那么容易。
“忍受的极限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让我告诉你,忍受是没有极限的。
年少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是很酷的一件事情。长大以后,我觉得孤单是很凄凉的一件事。现在,我觉得孤单不是一件事。至少,努力不让它成为一件事。
有时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
真正的绝望跟痛苦、悲伤没有什么关系。它让人心平气和,让你意识到你不能依靠别人,任何人,得到快乐。它让你谦卑,因为所有别人能带给你的,都成了惊喜。
它让你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同的自我,他们彼此可以对话。
你还可以学习观察微小事物的变化,天气、季节、超市里的蔬菜价格、街上漂亮的小孩,你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它值得探究的秘密,只要你真正-我是说真正-打量它。
当然还有书、电影电视、网络、CD,那里面有他人的生活、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音乐的美、知识的魔术、爱的可能性、令人愤怒的政治家…
我们九九八十一生都不可能穷尽这些道理、美、爱、魔术的一个小指甲盖,怎么还能抱怨生活给予我们的太少。
绝望不是气馁,它只是“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这样一种事实求是的态度。
就是说,它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