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长安的冬天往往长之又长,而且一入冬就整日整日地下雪,冷的令人发指。
今年冬天到是个为数不多的例外,小雪时节都要过了,天上也不见一点雪渣子,只是空落落的冷,也不知寒风哪里来。
偏也没过多久,这庚棌三年的第一场雪便降临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飞舞,铺天盖地着,一夜就白茫茫一片,白天也犹不停歇,衬的天地之间蒙上一层浓厚的白雾,流动并且翻滚,这样的雪也使得人浑浑噩噩,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是人在天下,还是天在人上。
皇后看着长女清陌稳稳当当地握着笔,一笔一笔地画着,周围燃着香,又烧着不少碳火,温暖而又懒惰着。
炭块也便这么静静地躺着,红着身体,亮莹莹地像块被磨得光润的宝石,熠熠然间或蹦一声,散发出灼灼的热浪,那浪又和着袅袅而起的熏香一同高升,在撞到哪根木梁后又散开,弥漫在整个椒房殿的内阁,惹的里面的纱帘微微摇摆,欲静又动。
宫人步行匆匆却从容不迫,待走近入室的小门前便停下,将身上密密麻麻的雪渣子抖去,轻轻开了门,又轻轻跪下,一切静的仅有那碳火的崩裂声,隔着中间袅袅婷婷的纱帘,头也不抬地道
“娘娘,大长公主驸马谢氏薨了。”
这是几个没有打击性的字,毕竟皇宫每天死的人又不在少数。
清陌放下手中的笔,捡起母亲掉落的书本,一脸奇怪地抬头望着神色自若的皇后,也没见有别的动作,只得低头自顾自继续写起来。那边宫人没得到回答,只有继续匍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一切如常,唯有那纱帘还在漫舞,在几百盏烛火下印出皇后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清陌也抄完了《诗经》中的《关雎》,仰着脸盯着还是神色自若的皇后,或者说呆愣无神的皇后,等待着下一步,然后宫人也终于获了大赦
“死了就死了吧。”
大雪依旧在外面下着,似乎无止无休一般,宫人像没来过一样离去,内室也愈发懒惰起来,皇后拿起女儿的字,渐渐微笑,夸赞这诗真好。
——————椒房录
庚棌元年惊蛰时节,第一场春雨像羞涩的孩子,踩着暮晚冰凉冰凉的石板,无声无息地泠泠从天空飘泄,微润了小宫女昨日挂在窗牖边的绣帕,上面绣着一朵淡粉的桃花。就像窗外面正在被细雨拍扽的桃花,无奈的低下头,叹出一口倔强的气息,撒落一地淡粉的、细碎的花瓣,像雨粒抖落的银辉,和着雨水微微发出光来。
一条道,三五条廊,七八个弯折,九十处亭座,走来放置百合、牡丹、月季,都安分守己的,娇艳欲滴。用了怎样好的木料,怎样好的涂漆,都都安分守己的,不出差错,非有岁月静好方能让这些露出不规矩的裂痕,斑驳点点后,它就会被重新洗刷修葺。
一个个女孩们一般梳妆一样打扮,像是一条条娇小的虫,挪动着步子,极小极好的步子,频率又是极快,只见着裙摆密密地抖动,如池里被抓上来的,拼命甩着尾巴的鱼,不说话,似乎也不会呼吸,也同这周围的百合花、牡丹花、月季花都安分守己的,也同这周围的上好木料,上好涂漆,本分老实。
这一场春雨仿佛来的迟了一些,连天气都比之往年也更冷了一些,那些本还可以多生长几会儿的桃花怕是要被后面接连不断的雨水浇落。
即便这样,在皇宫这个地方,四季不过是一个让人记住什么日子该干什么的工具,同那上好的木料,上好的涂漆一样,都被无所谓的需要,而近来这个时节刚好被需要去准备一件大事。
大得全天下从准备播种的农民,到纸醉金迷的皇庭贵胄都得记住的事。
皇十子于始兴二十一年,庚棌元年登基为帝,是为顺帝,年号:庚棌,时年弱冠。
前朝整顿世家,广纳贤臣,同时择贵女为御嫔妃,稳定宫闱。
顺帝年少有为,勤于朝政,见解不凡,一扫前安帝昏聩腐败之国态,重整国风,使百姓朝臣无一不服。
然于内廷之中,残虐不仁,诛杀兄弟姊妹,虽有数人幸免,却依旧是非贬即废,唯有同胞皇十一女长歌公主仍然尊荣华贵,更胜于安帝时,顺帝为显其长公主盛名,除宫规特定于宫外的公主府,还将原住宫室建章宫作赐。
甚至不顾朝臣反对,封发妻民女沐氏为后,居椒房殿,掌凤印;其子册太子,居东宫。
另为沐氏所诞长女以琉璃作墙柱,大修宫室。
皇帝登基,京都不可不知,皇宫内不能不忙,一切正如预料的一般,办的妥妥帖帖,毫无一点空子。
白日里看似安静,哪里都有哪里的沉寂,却都是如小宫女脚边的裙摆,仅有微微的窸窣声,至了夜,一切便开始显露出它该有的样子,在太阳底下看不见的那些孤寂、悲愁、怨恨、哀鸣都渐渐在袅袅如云的紫烟中缠绕出姿态,弥漫在整个皇宫,使得它原本威严肃重渺然无存,唯有一片嘈杂的嘶吼,但终归还是无声无息的,一切被浸润入那上好的木料的内里,与上好的涂漆混合,也在那一片一片铺的满地的桃花瓣的每根纤维中。
不过可庆的是,新皇帝是允许夜里各宫各殿点灯的,于是除去这死寂的嘈杂,也惘然生出一种柔和的温暖,亹亹地将那紫烟中不得见人的东西渐渐盖去。
宫灯无数,尽待天明。
春分
我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墨蘅拾起一只小笔,蘸了胭脂与白粉,在我的额头上细细地搔着,清凉而黏糊,我盯着镜子,看着一朵娇嫩的桃花在我额头上渐渐盛开。
我点算着日子,觉着今天应该是我五岁生日不久后的几天,大概有一个月或者十多天,具体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今天父皇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作为生辰的迟来贺礼。父皇的礼物一定是十分大的,早就听说了东边那满是琉璃做的屋子,既要做漂亮屋子的主人,自然要好好装扮了,墨蘅也被我赖的不行,便帮我画了花钿,平常她都依着母后不给我在脸上这点那点的,只一脸茫然说不好,明明她自己就画的这个,也不懂母后为什么不喜欢我画这些。
等到墨蘅将笔轻搁,我提着裙子飞速跃下凳子,一路不顾他人向宫外跑去。
清明是皇宫里热闹的时节,毕竟常年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是花开春来的好日子,于是各种节日就满满地挤在一起,似乎一个春天就算是冷清也带着美丽。
嫡长公主清陌五岁的诞辰已过了半月,皇帝早些日子便耗费大量琉璃玉石修建好了一座宫殿,想来便是为这嫡长女所准备的,奈何这样盛宠过度,却无人敢提及此事。毕竟皇帝登基已有三年,在朝堂上根基渐稳,且世家逐一失势,自身难保,对皇帝的家事根本无力干预,再者后宫之中人人皆知皇帝珍爱出自民间的绝色皇后,爱屋及乌,其子太子赋羲自不必说,这如今唯一的皇女皇帝宠爱也到没什么大不了,总之先帝也曾为长歌长公主大修建章宫,相比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踱着步,一点一点地迈着,听着脚步所踏之处泠泠的触击,却生怕错过了这件“大礼”的一点一滴,琉璃宫通体晶莹剔透,于光之处粼粼发光,与宫内玉器相互辉映,净显空灵美感。我抚摸着墙壁上精雕的兰花纹路,清冷与光润也随之传达过来,竟似要透到骨子里去,冷的心里竟微颤了一下,我忙缩回手,抬头去寻找他物,随手拾掇了一个扔玩的小珊瑚,对着上面的小洞打量整个大殿,偶然便惊喜地看见这大殿中央竟高悬着一个极大极大的宫灯,由于悬得老高,进来时都不曾发觉,细观来其形态精巧华丽,制成了九个面的样式,每个面都绘着一个或忧或愁的美人,姿态纤弱袅娜,在宫灯微微转动下栩栩如生,我不自觉地放下刚拿起来的小珊瑚摆件,着迷一般盯着那盏宫灯看着。
“清陌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回过神,看见身边笑得温和的父皇轻轻地发问。
我猛的点点头表示愿意,一头扑进父皇的怀里,恳求由他去和母后说我要住在这里,父皇也揉了揉我的头表示同意。只可惜母后不喜欢这些太过华丽贵气的东西,也不喜欢什么胭脂水粉,似乎除了她头上那朵桃花,她什么都不喜欢。如果我去说她一定又得难过,觉得我不听她的话,所以还是父皇去说,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半月后,琉璃殿正式迎来了它的主人。一座极度华丽的宫殿势必会迎来一位尊容华贵的主人,就像它内里的构造,从晶莹剔透的墙倒中央偌大精巧的灯,从冷冰冰开始热起来,火碳之物射出光亮,就算寒冷也熠熠生辉。
清明
琉璃殿是与其他宫殿所不同的,一年四季都凉快的不得了,夏天居住最宜,只到了春冬之际便冷上加冷,严重时寒若冰窟,而这里却住着新赐了封号的倾颜嫡长公主,使得侍从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添煤加碳,这样日久下来,也渐渐生了暖意。
近来清明国子监放了小假,清陌本不喜欢那样繁琐的课,便也得了清闲,到处寻人去玩。
皇后近来旧病复发,皇帝已下了旨,谁也不能前去打扰,六宫的事也全权交与颜氏敬妃,就算连清陌也是不能的。
这样一来反倒没了趣味,各宫娘娘她也懒怠去瞧那一张张娇艳木楞的脸,弟妹又都小,哪里来个人同她玩儿呢。
清陌想着,愈发失了兴致,一把扯开身上的坎肩,兀自快步走了,引的后面的墨蘅又慌又急。
她当然不会乱来,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于是提着裙子,加快速度向东宫跑去。
清陌肖似皇后,更盛于皇后,仅五岁稚龄便隐隐显出倾国倾城的姿色,而且天资聪颖,连八岁的同胞哥哥赋羲也只能甘居其后。但男孩终归是男孩,东宫也终归只能由男孩居住。
可这并代表着赋羲就比其他孩子得到的多,在清陌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赋羲便更早被赐与宫殿,独自一人去面对偌大的空间,在里面无休无止地研读一些字都尚不认识的书,何况赋羲性如其母,仁和宽厚,少与人冲突,所以皇帝的吩咐他都规规矩矩地照办,比如居住东宫。
当清陌冲进太子殿时,着实把正在读写的赋羲吓了一大跳。
赋羲摆摆手让那些一脸慌张的侍从纷纷退下,自己将掉在地上捡起放回,一边让人去倒茶一边用衣袖擦了擦惊出的细汗。
清陌接过茶,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了,瞥到丹青绕丝地毯上一团未干的墨迹,鼓起腮帮子愤愤道
"哥哥你干嘛这么怕父皇?好在是我,不然可不知道你又会怎样了。"
赋羲把那一张字扔在篓里,脸上微微泛出红色,看向清陌的目光也多了些许无奈。
清陌没见赋羲说话,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抿了一口茶,道
“父皇就是单对你太严了,换了别的弟妹才不会这样。”
赋羲见妹妹点破自己却又一副恳求原谅的样子,不禁心中一暖,笑道
“是呀,父皇这样偏心,清陌你可要帮帮我。”
清陌瞧见赋羲开心了也不再说些什么,只单单扯些家常,但心里依旧为哥哥鸣着不平,从小就被带离了母后,事事都被安排周全,浑身动弹不得。这样想着,一个好想法就产生了。
“好,我会帮哥哥的。”
赋羲回答都来不急,看着那一抹疾逝的淡粉色身影,重新皱起眉头,眼中也恢复了忧伤与无奈,他哪里要人帮呢,就算要帮,也只是天下无亲无故的名仕,但凡沾亲带故的他是不需要的,更是不希望的,总之这里已经不是清陌那一抹淡色能融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