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甫年轻时跑到京城——长安,踊跃参加朝廷考试,企图到体制内谋个职,既为国家出力,也为实现个人价值。结果那一届考生无一录取,主考官是宰相李林甫,他对唐玄宗说:这次考试剃了个光头,说明大唐繁荣太平,野无遗贤,真正的人才早被政府吸收了,值得庆贺,恭喜陛下。唐玄宗听了颇感欣慰。
这下杜甫苦了,他出身名门,是大诗人杜审言的孙子,杜审言在武则天时期当官,自认为诗文天下第一,没人放在眼里。杜甫的文学成就和自命不凡都远胜他爷爷,他爷爷还能坐在庙堂里,杜甫只好站在街上。可悲的是杜家人虽然有学问,但不善理财,到了杜甫这代,早已家道中落。
杜甫找人告贷,凑得盘缠,从河南巩县老家,啃着干粮跑来长安求发展,一路上踌躇满志,志在必得,金榜题名舍我其谁?而且考试状态也很好,就等发榜扶摇直上了。
结果却名落孙山,怎么会这样?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岂料到马失前蹄,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他的苦难行军才刚开始,而且将相伴始终,一生长征。他哪里知道?
不能衣锦还乡,自然也还不了债,只好留在首都当“西漂”。他恨死李林甫,简直是奸贼当道,没有好人走的路。多年后,终于盼来李林甫的死,李的死敌杨国忠上台,杜曾幻想着云开日出,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但很快发现,他依然在泥潭里行军,境遇一点没改变。他不恨了,也恨不起来了,只有无奈。
杜甫处在一个体制里,劣币驱逐良币的体制,李林甫和杨国忠只是体制的代表,是一种符号和现象,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只要当上这个代表,不管周吴郑王,只能是劣币中的佼佼者。
这个局天然存在,不是某个人刻意设计的,杜甫的遭遇和才华没一毛钱关系,台上的人根本不在乎杜甫有没有文化或能力,能人太多,李林甫和杨国忠还不放心呢。
他的诗风也逐渐由奋发到沉郁,从大开大合到平静如水。
(2)
杜甫有识字作诗的本事,但没有买卖钻营、囤积居奇的头脑,更没有攀亲扯友,交接权贵的基因。杜家发展几十年,局面倒越做越小,越来越萧条,杜甫沾不到祖上的光。杜审言得势时目中无人,得罪同僚,虽然精通诗文,却不精通建立人脉关系,搞一个官二代,官三代的圈子。
杜甫进不到如今的圈子,人走茶凉,何况杜审言死了多年,杨国忠未必知道他是谁。特殊才能抵不过特殊后台,是条龙还得盘着,是只虎还得撅着,杜甫的才华反成了他的累赘。
既然是“西漂”,就要干“西漂”的事,生存是第一位,必须腆着脸去接活,要么当泥水匠,要么赶大车,都干不了,就只能拿文化去歌颂和献媚,权贵的门难进,也得进,不然就饿死,现实就是那么残酷。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文学可以这样描写,真放到现实里,谁会趴在烂泥里去闻芬芳呢?不服是吧?举块石头砸天吧。
想想李白、白居易都是西漂,怎么境遇就比杜甫好那么多?
李白进京,唐明皇在大明宫降阶相迎,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等李白离开时,皇帝还赏赐了几百万。李白炫富,带了潦倒的杜甫和高适吃了一路花酒,嫖了一路女人。杜甫一生总算在宝马车里笑过一回,因此和李白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杜甫死后2年,白居易诞生,17岁时西漂,求见京城大评论家,人家调侃他:白居易啊,京城米贵,想白居可不易哦?可一旦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两句,大评论家立刻敛容正色:能写这两句嘛,白居还是易的咯。
人比人气死人,只能说杜甫命中缺贵人。杜甫每天拿着他的诗去敲门,倖进之门是那么好开的吗?杜甫多次在门前念咒:“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但人家密码常换,换了也不告诉他,偶尔开了,叫他台阶上坐等,或者主人没起床呢,或者主人出门没回来,或者索性就说主人今日不会客。
好容易见到了主人,主人心情好呢,就拉着吃个便饭,送点零花钱;心情不好,或者欣赏不了呢,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可想而知,诗圣在人格上遭受的屈辱和生活的艰辛。
(3)
左丞韦济曾为杜甫的诗点过赞,杜甫极为感动,把他引为知己,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酸楚地写道: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这首诗是通过描写自己的惨淡人生来激发韦大人的同情心,好歹拉兄弟一把,杜甫方寸一乱,乱抱大腿,体制内的一干人,尤其是这些小鬼级的中下层的干部是那么好打交道的?越平庸的人越不希望别人超越,韦济是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官僚,点赞不费本钱,许诺不能当真,讲话模棱两可,事情没有一件落地。
关键还是杜甫不名一文,要想从籍籍无名到脱颖而出是需要操作的,操作过程很费钱,里头关节多,打水漂也不鲜见,你又没法去讨回来。韦济难道会为你一个素无深交的人仗义疏财?这种好人有,但不多,唐明皇是李白的伯乐,但韦济不是杜甫的伯乐。所以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李白格外幸运,也的确有才,他没来之前,唐明皇就知道他,心血来潮一接见,李白身价陡增,“西漂”一族中有很多人会作诗,杜甫的才能不在李白之下,但被夹杂在芸芸众生里,金子蒙尘,后来的唐明皇审美疲劳,分辨不出好坏了。
于是心焦的杜甫等啊等啊,谁来发掘我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等到花儿也谢了。
杜甫翘首以盼,盼来好消息了吗?哪里有哦,755年,他等来了“安史之乱”,喜鹊不叫,乌鸦叫。杜甫比李白倒霉,李白尚有半世富贵,杜甫只能哀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落进了大唐的下跌通道,断崖式下降,大唐ST了。
人在大时代面前只能随波逐流,每个人的命运都彻底改变,皇帝朝不保夕,娘娘逼着上吊,何况杜甫,谁还有闲心鉴赏他的诗?乱世哪里有佳人?乱世只有离人泪,只有冻死骨。
不过也好,贫富差距一夜拉平,看过电影《温故1942》吗?大地主和佃户一起逃难,逃难路上一律平等,想想也很解气。杜甫身陷沦陷区,本来就穷,现在饭辙都难找,去教书吗?肚子饿的人不读书。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好带着家属在长安边上的窝棚、野地里苟且,幸亏有几个弟弟接济,他们没文化,但有身板和力气。
几年后,唐明皇的儿子打回来了,杜甫去晋见新皇,终于跻身公务员队伍,得到平生第一个八品官:左拾遗,不久调到华州当司功参军。
(4)
759年,杜甫48岁,遭遇一生中最苦难的一年,他的官位丢了,接下来颠沛流离,前后逃难4次,一家子翻山越岭来到秦州(今甘肃天水),再到同谷县(甘肃成县),日子越难过,他的诗意越喷薄。
他按照行走线路,一路创作,前后整理了12首纪行诗,弄得像写游记一样,可惜没朋友圈发表,《发秦州》是第一首,前4句就是自嘲: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我杜某人老了,又一贯懒惰,干不来活,秦州无衣无食,生计都成了问题。思来想去,走为上,一路向南,到南边去,那里暖和,那里是乐土,是幸福的彼岸。
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
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
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
人来人往的,我不善于应酬,也没有那么多挑费,田薄歉收,生活所迫,就是登高望远,也不能解心中忧愁?秦州非久留之地。
因为同谷县令盛情邀请杜参军,跟他描绘同谷如何如何好,他欣然前往,秦州太苦,所以他对同谷有着诗意般的憧憬,进行了浪漫的描写:
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
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
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
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
冬天草木都不黄,山路边有的是薯蓣(山药),随便挖,山药炖肉,最壮阳,可惜一年到头吃得不到肉。悬崖上有蜂巢,砍一根竹蒿,中间打通,把头削尖,往蜂巢里一捅,淡绿色,浓稠的蜂蜜汩汩而下,甜得发腻。竹林里到处是冬笋,湖上可以并排停船打渔,虽然路远,但还是值得一去。估计杜甫写到这都流口水了。
杜甫费劲心力,喜滋滋赶到那里,结果呢?同谷县令是只坑子,听说杜甫不是参军,只是白丁了,连面都不见。什么蜂皇浆,壮阳的山药,统统的没有,水都不供一口。杜甫站在凄风苦雨里,欲哭无泪,从一个坑里跳到另一个坑里,一家只好继续发扬老传统——搭窝棚。
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
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在一个月朗星稀,云淡雾散的半夜,杜甫一行又开拔了,这次是入川。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悠悠”:大、远貌也。《诗经》说悠悠,陈子昂说悠悠,杜甫说悠悠,辛弃疾说悠悠。
可惜现代人不悠悠,只忽悠。
杜在《茅屋为秋风所破》结尾处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当时他还在成都浣花溪草堂里冻饿。身无半亩,心系天下,充满了人类终极关怀,这就是圣人,难为他了。
身历无边的苦难,屡败屡战、愈挫愈奋,他的诗总在最后给人鼓舞,豆大的火星,虽然惨淡,却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