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流传很广的句子,初次见面就觉得美得令人心惊。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多么执着又孤独的守望啊。
“没有在长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多么痛的领悟,多么昂贵的成长啊。
“生活以痛吻我,我仍报之以歌。”——多么美的回报,多么悲壮的慈悲啊。
……
陀翁不曾写下这样曼妙的金句,他只是用一整本书,让故事里的角色用一生的哀与乐来阐述这些经典。
我曾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陀翁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数都是世俗眼里一败涂地的边缘人。很难用道德去约束或是定义他们。
他们的不合时宜不仅仅是与环境格格不入,有时甚至带着荒诞和丑陋,他们的感情浓到让人窒息,他们的付出从来得不到对等的回应,他们总是耽于幻想,行动上极度懦弱或者直接走向癫狂。他们的结局一言难尽。
可是,这样的故事读到最后,我不厌恶其中任何一个角色,既无法以正义凛然的姿态谴责任何一个人,也不敢说深爱他们中的哪一个,我只觉得悲凉,只有尊敬或者遗憾,内心只有悲悯,只想给生活一个大大的拥抱。
为什么这种像宗教一样强大的力量来源陀翁笔下,而不是那些唯美的、浪漫的、童真的、具有大格局大情怀的作品?
傍晚去公园散步,小径分岔的两边空地上盛开的绣球,池塘里粉嫩娇艳、亭亭玉立的荷花,还有水中慵懒的摇晃着尾巴的红鲤鱼,嬉戏的儿童,跳舞的银发族,以及精巧别致的亭台石桥,一切都沐浴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地道的水乡风韵,说不出的温柔与清雅。
可是,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你见过远比这动人一千倍的美,真正的、未经雕琢的、动人心魄的美。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部纪录片,讲棕熊妈妈带三只棕熊幼崽从漫长的冬季走向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故事。我看到熊妈妈领着顽皮的孩子顶风冒雪翻过一道道山脊,踏过铺满星星点点的野花的草甸,跟体型更加庞大的公熊争夺领地,焦急地寻找不小心走丢了的弟弟,最后终于到达了有好多好多鲑鱼洄游的大河边,水流那么湍急,河水那么清亮,鱼仿佛多得捕都捕不完。
突然,一阵急雨从天而降,三只小棕熊在草地上滚啊闹啊你推我搡,熊妈妈在一边不慌不忙地来回踱步,那种惬意和闲适真是羡煞我也。
雨停了,草上还挂着亮晶晶的雨滴,棕熊们抖一抖身子甩一甩头,雨滴溅得到处都是,一弯淡淡的彩虹横跨天际。那一刻,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这种美,惊心动魄,有无限的生机,有壮阔的力量,是大自然对生命的馈赠。
而这,也是我在陀翁作品里感受到的美和强烈的张力——个体面对未知的惶恐,命运施予的无从逃避的急风骤雨,同类之间卑鄙可耻的恶性竞争,挚爱亲人的无私奉献,偶尔的宁静,永恒的不安,短暂的狂喜,漫长的等待……人与动物何其相似的一生啊。
春去秋来,每一只棕熊成长、斗争、繁殖、衰老、死亡,它们走过桀骜不驯的一生,到头来也总是孤独。它们不会真的死去,它们只是把自己重新交还给大地。
就像陀翁书里那些不被理解不被接纳的人们,他们燃尽了热情,耗光了能量,冷风带走了最后一丝生命的烛火,他们没有逝去,只是回家了,回到万能的天主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