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老的土石结构的宫堡伫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相传它是松赞干布时期所建,原有九层之高,因建在巨石之上得名帕崩卡。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战乱洗礼,如今宫堡只剩下七层,虽然顶上已是残垣断壁,但历史的沧桑感使它的雄伟之状不减当年。顿珠伫立在巨岩南面,他自第一层挑眼看向宫堡顶端,又看向如今已经损坏了的不存在的第八层和顶层,那里现在只有一片天空。他在心中勾画着它以往的样子,虽然他也没有见过。顿珠自语道:“待征服四方,我必为你重塑往日荣光。”
“堪布大师,祭坛已经按您的吩咐让找来的苯教师摆好了。”苦缘喇嘛道。
顿珠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刚从山脊升起的太阳晃到了他,使他的眼睛有些不适,他适应后才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苦缘喇嘛,道:“好。古格王、亚泽王的座位摆好了吗?”
“是的,摆好了。”苦缘喇嘛道,立了片刻,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道:“既是为弘扬佛法重建吐蕃,为何要找来苯教师设坛献祭作法?”
顿珠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远处河谷中的布达拉,道:“当年在年楚河边,六牦牛部落就是以苯教献祭组建了吐蕃,而后成数百年大业。今日之仪式不过是遵循古制,丝毫不影响此次的弘法大业。”
苦缘喇嘛回头看了看祭坛旁边,那里分三排拴着一百头黑牦牛,一百匹棕马,一百只卷角白毛公山羊,他摇摇头走开了,他还要去安排几路人马的接待。当经过三百牺牲面前时,他感到几十步的路程像是铺展成了一条无尽的道路,突然间最近的一百只山羊化成了一百只白恶鬼,一百头牦牛化成了一百只黑罗刹,一百匹棕马化成了尸陀林一百只烂尸,它们扭动着身躯,挥舞着利爪,一个个血污覆面。当走到牺牲南面的一片空地时,他遇到了三位师弟。
“师兄你怎么了?为何满头大汗?”灭缘喇嘛上前问道。
“我们好像在一步步滑向深渊了。”苦缘喇嘛道。
“轮回本就是深渊,就让我们将这一切也当做一种修行吧。”灭缘喇嘛道。
“是,师弟所言有理,经历、体验和印证,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在修行中增长出离心与菩提心。”集缘喇嘛道,他和谛缘喇嘛也走了过来。
“若是渡己而毁人那就糟了,利益众生才是紧要。”苦缘喇嘛道:“此战一开,不知多少生灵将遭屠戮啊。”师兄弟四人讲到此处心思都沉重起来,眼神中尽是悲悯之情。
时近正午,顿珠已数次踱步到帕崩卡的巨岩上,他每次到了宫堡正门前便驻脚向南观望片刻,而后又踱步到祭坛前。一旁的蔡寺众僧们皆在祭坛西面坐了,一个个只闭目诵经,声音虽然很小,但能听出来是为牺牲念诵的渡亡经。顿珠也听到了诵经声,这些声音一起汇进他的心房,在南面和西面林子寂静无声的映衬下,在牛马羊群粗重的呼吸声中,他皱起眉头看了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心中的烦乱到达了极点。
“堪布,古格王率大队人马从南面来了,片刻间便到。”一个小僧跑上前道。
顿珠抬眼看向耸立的帕崩卡,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些,道:“知道了。”
一位头戴宽沿平顶红帽,身着黑氆氇白边袍子,脚蹬五彩黑底靴的汉子骑在一匹白身灰腿大马上走来。这汉子四十岁光景,宽额高颧骨,两眼炯炯有神,两腮如削面庞黝黑,上留着两撇短胡,下留一指长短胡,整个人看起来神气十足,这人便是古格王。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人,这两人身着朴素长袍,一黑一白,且可以看到上面多有破洞。二人所骑马匹也十分特别,一黑一白,白袍者骑黑马,黑袍者骑白马,唯一相同处便是两匹马的鬃毛皆被编成了分列两排的小辫子。再后面是一大队古格兵士,前面几排是佩刀骑兵,后面皆是步行的兵士。
顿珠没有迎接,而是早就立在祭坛东面的古格兵士上前牵住了马。兄弟相见没有热情相迎,也没有互问冷暖,古格王缓步来到顿珠身后,右手却是按在腹前的刀柄之上的。他停下来没有移开视线,其实从方才自林间走来时,他的眼神便再没有从顿珠身上移开。
“一个将要成为君王的人,怎能为儿女之情乱了方寸。”顿珠轻声道,语气间十分平淡。
古格王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颤抖,他分不清方才的话是顿珠所讲还是自己想出来的,他将按在刀柄上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握住又松开,如此三番。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呼吸快而沉重,终于他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出手前,你知道是她。”古格王道。
顿珠立在原处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他只放低眼睛看着地上哥哥的影子,片刻后他才道:“是。”
“没必要是她!”古格王压低了声音道,语气讲得很重。
“方才你没有杀我,证明在你心里我们兄弟才是最重要的。”顿珠道:“我会帮你坐上赞普之位,那时你会更明白,什么是佛法为什么要弘扬佛法,什么是道德为什么遵循道德,什么是感情什么是必要。”
“只因我不想再失去弟弟。”古格王道,说完绕过顿珠向帕崩卡走去。
方才通报的小僧又跑上前来,他打断了顿珠的沉思,道:“堪布大师,亚泽王和各路英雄都来了。”
“哼哼,这群人真是被吓破胆了。”顿珠面无表情的冷笑道。
又是大队人马驾到,这次一旁的僧人和另一边的兵士都迎了上去,上前牵马寒暄自不在话下。
因各路人物是看到亚泽王的人马后才出来的,之前一直在观望,为免尴尬,众人皆跑到了队伍中,以致大家混在一起不分前后了。人群中走出来六骑,最前面的马上是一位僧人,这人眉毛奇长直过了颧骨,头顶上却是没有一根头发,下巴上留着一撮约有他眉毛那么长小胡。跟在后面的又有五骑,左右各有两个身着棕袍蓝边白衬衣,头戴翘沿皮帽的汉子,中间马上的是一个四五十岁光景,身着中原黑布料长袍,领袖镶饰花纹金边,头戴金丝纹饰翻沿皮帽的汉子。那汉子面部庄严,却又透露出些许亲和,举止讲究且沉稳,虽许多人是第一次见,但已猜出此人便是亚泽王。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顿珠见该到的已然都在了,便着人招呼大家按事先安排好的位置或站或坐了。走到祭坛边的一个小土台上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看到空地上以及林间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祭坛旁边立着的苯教师、仪轨师,顿珠心中的忧虑少了许多。
顿珠侧身面向祭坛,又回头向众人道:“今日是雪域数百年来的一个大日子,诸位英豪能如约而至让小僧不胜感激,这说明在场的各位皆是怀有济世之心、崇佛之心、仁义之心的雪域儿女。之所以讲今日是雪域的大日子,不是因为今天是传说中的‘绕琼之约’聚首之日。”说到这里他观察了一遍下面众人的表情,又道:“是因为自今日起,我们将一起使雪域改天换地。前些天接连发生了许多异事,宝刀之乱、妖女之乱,我还听闻有人言传前些天大闹庄园的是热译师。”他看到人群中许多人听到热译师的名字,脸色瞬间发生了变化,接着道:“就算那真是热译师,经过庄园一战他也已元气大伤,如今在不在人世都还另说,这一点我可以向在场的诸位保证。”
“顿珠大师。”亚泽王打断了顿珠的话,他看看两边道:“在场的诸位,可有人在庄园一战后又见过小儿多吉?”
“庄园之战后他与云丹等人一齐东去,可能去了工布也不一定,且世子习得了一身好手段,不会有事的。”巴桑铁匠道。
“出了这么多事情,又与热译师这般的宗师有瓜葛,老夫提议将举事推迟。”亚泽王道。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还请亚泽王以大业为重。”巴桑喇嘛道。
“主人家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亚泽王身边的长眉秃头僧一跃而起,瞬间到了众人与顿珠之间。他回头向顿珠道:“我这个大侄子若是平安无事也就罢了,大事大业我们都好商量,若是他有个好歹,今日便是亚泽与各位开战之日!”
“三戒大师,”顿珠道:“您说笑了。”
“他没有说笑。”亚泽王道。
场上的气氛瞬时紧张起来,各路人物心中皆犯起了嘀咕,原本讲的三家联合如今成了两家,可这两家之间看起来也不太牢靠。大家皆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发生的一切。
“今日盟誓毕后,古格愿助亚泽一同寻找世子下落,定会让您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世子。当下之际,亚泽王兄还是与众豪杰们先盟誓吧,何况我王兄正等着了。”顿珠道,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端坐的古格王心中正纠结万分。
古格王为扎西措的事很是愤怒,甚至想返回古格不问世事,但心中被顿珠点燃的火苗又无法熄灭。他最终还是打算暂时撇开扎西措的痛,道:“王兄,爱侄之事顿珠跟我提过,他本想留下多吉,奈何热译师密宗高强,最后还是让他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了,爱侄的安全事宜我也愿做保证。”
亚泽王与三戒喇嘛换了个眼神,三戒喇嘛走上前鞠了一躬,道:“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就请开坛献祭开始盟誓吧。但在日后对各地的攻略中,还请古格王吩咐兵士多加注意,以免误伤世子而坏了两家的和气。”
古格王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最主要的不是为了多吉。人人皆知多吉与云丹、热译师在一处,没有比他更安全的了,亚泽王兄弟分明是想借此牵制古格,以在日后的作战中居于主导。他这样想着走到了亚泽王面前,道:“王兄,请!”说着伸手牵住了亚泽王的手,二人一同来到了祭台前。
顿珠明白哥哥的想法,他也看出了场上局势,但终归是让一场虚惊安然度过了,他回头示意祭台旁的阿布开始,自己则走到了蔡寺众僧的旁边与其并列站了。
“盟誓开始!”阿布朗声道:“献牺牲!”
低沉的法号声传遍了帕崩卡,众人都能感受到肺腑也跟着一齐震动了,声音渐低下来,随之尖锐而有节奏的骨笛声鸣起,五十个身着黑色氆氇袍的汉子持刀向着牺牲走来。
“雪域小僧多吉扎来也!”突然林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未等大家看去,只见一个身影自东面的一块巨石上飞出,随之落在了帕崩卡大殿门前。
各路人物心头一惊,皆吓得退后了几步。古格王立在原处望着巨石上蒙面而立的人没有做声,亚泽王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了面前巨石上这个人。人群前面的三戒喇嘛朗声问道:“敢问大师,我家世子多吉可曾跟你在一处?他现在哪里?”
巨石上的人听了身形一晃,他没有回答三戒喇嘛,而是道:“今天本是小僧与一位老友相见论佛的日子,怎么来了这么许多不相干的人,前些日子庄园里的教训还不够吗?”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熙攘起来。古格和亚泽的兵士看着身边面露恐惧的众人,相视之下心中不解,便都齐齐看向巨石上的人。
顿珠向巨石走近了几步,他闭目道:“大言不惭,胆敢冒充热译师!”
多吉见已经被识破,又见面前不远处的父亲皱眉盯着自己,知道父亲也已经认出自己。他向巨石下走去,来到了三戒喇嘛面前,多吉拉下蒙面的氆氇,道:“三戒叔叔。”
三戒喇嘛先是一愣,又见是多吉,立即喜笑颜开,上前一把将多吉揽到了怀中,笑道:“哎呀,我的大侄子,怎么是你?差点戏耍到你三戒叔叔了,我来看你都长了些什么本事。”
“三戒叔叔,回头我仔细说给你听。”多吉笑着答道,示意三戒喇嘛看向父亲。三戒喇嘛收住笑容,将多吉推向了亚泽王。
“父王。”多吉道。
“逆子!”亚泽王站了片刻才厉声喝道。
多吉也分不清父亲是在为哪件事生气,他心想或是为了所有的事吧。他看到众人皆看向自己,连祭坛边的仪轨师也都停了下来看向这边,便拉住父亲的胳膊向东面巨石边走了几步,道:“父王,孩儿有话要跟您说。”
“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亚泽王道。
顿珠示意苦集灭谛四僧带人向四周警戒,自己也在四周的林间和巨石间扫视了一遍。此时他的心中既有欣喜又有忧虑,喜的是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多吉扎不会再出现了,忧的是云丹一伙现在还不知在何处,随时可能出来捣乱。
“那样代价太大了,多少人是本不必死的。”多吉道。
“欲成大事就必须付出代价,将要发生的灾祸是为了以后的安定铺路,想到以后雪域的样子也该能释怀了。”亚泽王道。
“我还是不赞同父王的说法,佛讲众生平等,如果苦难总是避免不了的,那也该由世世代代的人自己承受和体验,那才有解脱的可能。若只是强加给一部分人,终究不是摆脱轮回之道,更何况将来战后真的就会平稳安定了吗?”多吉道:“最主要的还是人心,人心安定了雪域也就安定了。”
亚泽王沉默了片刻,道:“让你三戒叔父陪你回家吧,我办完了事就回。”他有些后悔将多吉从小送进寺院,在如此的一个狼吃羊、羊吃草的时代,想要生存下去尤其是将来还要接管亚泽,在他看来,现在的多吉是远远不合格的。
三戒喇嘛上前拽住了多吉的手臂要拉他下去,亚泽王回头走向祭坛,点头示意顿珠可以继续。一旁的苯教师各个手持穿了铃铛的肩胛骨做的法器,和着骨笛和鼓声有节奏地跳着诡异的舞蹈,第一批牛羊发着闷叫声应声倒下了。可能是风向的缘故,血腥味瞬间弥漫在了整个帕崩卡四周。现场除了法器声、牺牲的叫声,连仪轨师跳起落地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人群沉默着,一股敬畏之感在人群中蔓延着。
庄严被打破了,源自一个站在东面的拉萨汉子的惊呼,再贴切的说更像是欣喜,“‘第一刀’!”他喊道。
众人皆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帕崩卡,只见帕崩卡巨石西南角立着一人,正是‘第一刀’云丹。他真的来了,先前到过庄园的各路人物这样想着,大家没有报之以仇恨的眼神,反而纷纷投去敬仰的目光,夹杂在古格和亚泽的兵士之间使他们很不自在,如今云丹的出现使他们的心境轻松了许多。
云丹身后,噶尔老爷、列西措、蒙面的央拉、次仁和次吉兄弟两个也都走上前来,他们立在巨石边沿,与下面上千双眼睛对视着,面容坦荡毫无畏色。西面树林间呼呼啦啦几百人聚集而来,管家带大家与蔡寺的众僧咫尺相对,引得南面和东面的众人转脸看过来,但大家再没有挪动半步。
“庄主是来盟誓还是捣乱?”阿布往西面走了两步,向巨石上的噶尔老爷问道。
噶尔老爷没有看他,只从腰间抽出长刀冷冷地道了一句:“多此一举。”说着向前一跃跳到了祭坛上,把一些个杯杯盏盏碰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