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部分卵生动物都无情感可言，这与胎生完全两样，然而，这并不意味它们的智商偏低，比如蛇，它的智商至少高于120，否则它们攻击的凌厉性该怎么解释呢？可惜的是，蛇在人的审美观念里绝不是美人，丹顶鹤才是，但令人奇怪的是，丹顶鹤居然也是卵生，这实在是自然界的一个玩笑。除此，在我工作的动物园里，人们还能见到金钱豹、犀牛、斑马，以及许多情感丰富的哺乳动物。
我女朋友也是哺乳动物，但她不在动物园工作。她是一名护士出身的幼师，她叫楚甜甜。在和我楚甜甜还没有把繁衍生息当成一项任务和运动开展以前，交换的都还是人类的情感。
每每她下班回来，我会用医学的角度问她：“甜甜，你和那些孩子玩耍时，会下意识地把他们当成解剖的标本吗？”她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极了安吉丽娜—朱莉在《古墓丽影》里对僵尸的眼神。我看着她，灵机一动。我说，你不会想把我毁了吧，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她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一遍后说，倒是可以试试看。
作为动物园的一名饲养员，我最担心我的同事们会有生命危险，毕竟饲养员和驯兽师不同，一旦喂养的方法不当，就有可能成为动物的午餐。并且，动物园和海洋馆不同，因为馆长比园长通常都有深谋远虑，他们知道训练鲨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而园长们总是心存侥幸地以为，那些巨型猫科动物在带来收益的时候，不会带来杀伤力。相对而言，训练猴子就轻松多了，只要让伤痕累累的猴子在涕泪四下的时候得到一个香蕉，它的算术水平就会立刻从十以内的加减法跃升至十以内乘除法。
但我最终要说的，还是那位桃花美人，她是丹顶鹤饲养员。与其说她是饲养员，不如说她是丹顶鹤的看护兼保姆吧。她待那几只丹顶鹤实在太好了，简直拿它们当男朋友一样伺候。我对丹顶鹤的认识，除了知道它是珍惜物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此外一窍不通。为此，丹顶鹤给我的感觉十分不好，清高而且装x。但桃花美人不同，她能告诉你：丹顶鹤的身长、翅膀打开时的宽度、成年丹顶鹤的体重、丹顶鹤的发情期、丹顶鹤飞翔和交配时的各种细节、丹顶鹤的老年生活，还包括丹顶鹤对婚姻的态度。——她是园长的女儿，也是我一度的暗恋对象。
二、
在没有认识楚甜甜以前，我属狗。每每有一点园长女儿的风吹草动，我就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她就像一只狐狸，她上厕所的地方，会有许多我这样的狗前去瞻仰。不能说她是女神，但在年轻的动物园，一条狐狸的猎物常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在我放弃对园长女儿的暗恋后，楚甜甜曾旁侧敲击地问过我初恋女友的情况。她想知道人家的身体条件是不是比她优秀，比如胸有没有她大，个子有没有她高，五官与她相比端正不端正，长发还是短发。女人们总喜欢在无聊的问题上让男人作以无聊的回答。我告诉楚甜甜：“都黄花菜了，你还打算翻出来炒着吃啊，不怕拉肚子啊，你无聊不无聊。”楚甜甜就啥也不说了。
如果暗恋能算初恋的话，园长的女儿可以算我的初恋。这味初恋哪怕穿着动物园的蓝色工装，身体的曲线也丝毫不因缺乏个性的服装而有所掩藏。我们几个明知没有机会挖园长墙脚的失败者，总是会阿Q般的自我拯救和意淫。其中有一个哥们说：“你们说她那个胸，多大尺寸啊？”“靠，你就会关心这个，你看人家那张脸，简直就不像是她爸生的啊！”“我也觉得不像，她妈不会偷人了吧。”“话说，你们觉不觉得她长得像那个片子里的那个谁啊？”“别说，还真有点像，也像那个片子的那个谁啊，让我想想名字。”“一群卖国贼！”“靠，你不看啊，就你爱国，你爱国倒是把园长搞定了，让他把女儿许配给你啊，操！”
听多了这些充满男性荷尔蒙气息的话后，我感觉食欲受到严重影响。因为你总会不自觉的，在拿起筷子夹菜时，想到那姑娘的玉体横陈，想到一些关于尺寸的问题，偶尔还会拿手去比划，是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楚甜甜这时会拿筷子敲我的手：“你抽筋啊，不好好吃饭，瞎琢磨啥？”“噢，吃饭吃饭。”我这才醒过神来。然而，在动物园，在我给犀牛洗澡时，不到犀牛用它那又硬又厚的皮蹭我，我还是会去想姑娘的玉体。犀牛最近对我的意见很大，总在蹭我，尤其它饿了的时候。我偶尔会拍拍他的脊背，告诉他不要吃得太多了，该减减肥了，不然怎么娶媳妇啊。就它的这样体型，母犀牛不见得会喜欢。但这犀牛对我的劝告不予理睬，还是哼哼着要吃的，像个糖没有到手的孩子——烦人。
幸亏有楚甜甜，没有楚甜甜我该怎么办？她在我魂不守舍的日子里，经常用她粗糙的方式来关心我的心理偏移；在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摧残以后，她又会改换小鸟依人般的问候来给我疗伤。她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就你这点出息，贪上我这么好的女朋友，是你上辈子好事做得还不少，你就知足吧。”我确信上辈子肯定没干过好事，不然园长女儿的倩影为什么老是挥之不去呢？
三、
说起这位桃花美人来，其实，她也不算完美主义的杰作。我看她穿裙子时，总是遮不住膝盖那里的疤；扎辫子时，脖颈那里总有个难看的黑痣；还有，她的手指并不修长，她的腿也不是那么细——她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瑕疵，像个泡沫包裹起来的假美人。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种精准的概述其实不止《诗经》里有，《动物世界》里也有。赵老师就是这样广播的：“雨季过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在我与楚甜甜相处一年后，我的桃花美人仍然孤身一人，常常逡巡在鹤园外头，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她的“男朋友们”，而真正愿意成为她男朋友的追求者们，只好假装路过鹤园外头，对雨季来临之前丹顶鹤们抱卿卿我我抱以啧啧之声。
“那些丹顶鹤真幸福啊！”桃花美人有时候感叹。她说这话的语气，让人感觉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似的。“它们真幸福啊。”我附和着说。“你也这么看么？”“是啊，我一直这么看，每年只有这么一两次，机会多难得。”她没有说我恶心，单纯的笑了笑，随即说道：”你以为都像人那样啊，吃饱了就来。结果是很多的不孕不育。“我反驳她：”次数的多少和人体基因的不稳定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吧？”“那不是有间接的关系？”“你试过啊？”她不说话，我暗自得意起来。
过后，我有些后悔，她毕竟还没有结婚，但解释好像也没有必要。她如果要兴师问罪，我可以推诿到丹顶鹤，就说，是丹顶鹤想问问你这个性的问题。然而，这个理由明显站不住，她好几天不和我说话就是报复。也许我该道歉。
我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背后藏了园子里随意采摘下来野花，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见她逶迤而来。我把花给她，她先嗅了嗅，然后接了过来。我向她道歉，她假装不知道道歉的原因。我说：“就是那天问问你没有试过那回事的问题。”“试过什么啊？”她仍然假装糊涂。我有些着急，不太好表达，直接和她说：”你没试过就算了。”“我试过呀。”我觉得我的心像弹跳的袋鼠突然被子弹命中，久久舒醒不过来。
四、
我的心终于死了。因为，据说，如果心目中的女神失去贞洁以后，对于女神的崇高感就会垮塌。现在看来，果然是垮塌了。我比失恋的人难受多了。楚甜甜每天看着怏怏不乐的我，不闻不问。她照样从幼儿园早出晚归，每天按常例带给我一句童言无忌的话。我却笑不出来，始终绷着脸，强挤出的笑容，被她形容为脸部神经轻度瘫痪。
一个连笑容都可以瘫痪的人，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瘫痪。我请了假，赖在家里不出门，每天看《动物世界》和《物种起源》，楚甜甜见我这样萎靡不振，以为我要回石器时代。她开始拉我出门逛街，陪她去游乐园，陪她吃饭。但她很聪明，就是不拉我去动物园。
她大概知道我情绪的低落是动物园造成的。她说：”我知道，每天对着那些奇怪的长的又丑的动物，挺不容易的，你说话它们又听不懂，它们说话你也听不懂，没有办法沟通，人当然很难受了，我看你不如把那个工作辞了吧！“”辞职？“”嗯，来和我一起当幼师。“”你不如杀了我。“她想了想说：”好啊，我杀了你。“她做出要掐死我的手型，我赶紧跑，她在后面追。我想，我的心情应该是好转了。
对我依依不舍的动物，还是那只猴子，我看它都要哭了。以前常常觉得它不通人情，现在才发现它是最重感情的动物。我最后一次喂它苹果，它把苹果扔在地上，我叫它拣起来，它不拣，我只好自己给它拣起来，擦了擦干净，自己吃了。园长在了解我的辞职理由后，同意了我的辞职。我陈述的理由主要是女朋友方面的，诸如她不喜欢我每天回家一身动物味，我长期在动物园工作会让我有动物的行为方式，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女朋友担心我和动物产生一种不纯粹的感情。园长说了很多挽留的话，他特别能理解我的女朋友，前几条理由他都能接受，但这最后一条，他不能认同。他告诉我，在动物园工作，和动物有感情那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园长肯定没有明白那个不纯粹感情是什么。
动物园在我走后不到半年就垮了，丹顶鹤全死了，饿死的。动物园的管理员们自以为是地给丹顶鹤做了保温的笼子，结果，丹顶鹤根本不能适应空调的感觉，送来的食物都不吃，宁愿饿着，一天天完蛋。这段时间里，我从别处知道桃花美人出国，否则丹顶鹤不会死得那么凄惨。
我的桃花美人据说是去国外学习动物园经营管理办法，还有先进动物管理和保护经验。然而，在我看来都是扯淡。和动物相处的最好方式不是每天喂东西给它们吃，让它们养尊处优，而是将它们放归自然，就像我女朋友对我一样，每天散放，到了黄昏的时候，一个电话，我就乖乖得像小鸡一样回归鸡笼了。
五、
3年过去了，我和楚甜甜结婚了，急着想当妈妈的她给了我不小的压力，但我们似乎欠缺好的时机来育成此事。自从换到林业局工作后，我常常要出差，也没有太多时间和她在繁衍人类的问题上做深入交流。
桃花美人从国外回来的那会，正赶上新动物园试营业，我趁着周末带楚甜甜去逛了一圈。动物园的面貌的确焕然一新，但实在比不上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因为味道太干净了。动物园里的动物，基本都是花重金买来，与其说买来的是动物，不如说买来的是马戏团演员。每个动物都跟着有驯兽员：耍蟒蛇的那个人还专门打扮着印度阿三的模样，带着笛子；和鳄鱼嬉戏的家伙则干脆剃了个光头，撑开鳄鱼的大嘴，把自己的光头往里塞；猴子还是那只猴子，见到我的时候，抓耳挠腮，我买了一个苹果给它，它一把抓过去，三口两口吃了个精光。
园长的女儿如今是个摩登少妇，是现任园长的夫人，也是动物园的副园长，风姿不减当年，站在人群里也像丹顶鹤一样出众。老婆指出桃花美人时，我不屑一顾，但还是偷偷看了一眼。”知道她是谁么？“我和楚甜甜说。“怎么，你认识？””我说她是我的初恋情人，你信不？”“鬼扯，就你这熊样，人家能看上你，做梦吧！”“哎，说了你不信的，不和你说了。”
新动物园日进斗金，这让我萌生回流的想法，我和楚甜甜商量要不要重操旧业吧，她答应得挺爽快。我告诉她那天去动物园看到的人园长夫人，我可以去求通融，她欣然应诺，但并不抱太大期望。
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园长夫人认出了我，对于我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随即，又婉拒了我的加入。她告诉我，动物园已经不招饲养员了。饲养员太好招了，种猪场和养鸡场储备着大量人力资源，一点不用担心找不到，所以工资很低。它们要找驯兽师，那种能把大象训练得会走钢丝的人，待遇不用说，奇高。我恬不知耻的向园长夫人委婉地说，看在我曾经暗恋过她的份上，给个管理员的岗位也行啊。园长夫人更为委婉地回复我说，那是不可以的，管理员岗位已经满员了。
我失望而归，开始当初的事。我本该对桃花美人不是处女这件新闻有所心理准备的，结果，却惊慌失措。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接受现实，把女朋友蹬掉，和她往来，这样一来，今天当园长的就是我了。然而，我错过了当园长的绝佳时机，眼下，就只好认命了。
我悻悻然回去向楚甜甜汇报挤门槛的失败，她却一笑，说：“你要是真成功了，我就把你蹬了，那种动物的味道谁受得了，亏我居然忍了你一年。”我一把抱住她，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哺乳动物，咋那么懂事呢。”说完，我亲了她一口。果然，我并不需要桃花美人，我需要的还是楚甜甜。
二〇一三年五月
二〇一七年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