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苏北部。有楚汉风韵,不是鱼米之乡。无水无山,冬日寒冷,有平原和花木,玉米和小麦。说中原官话,不讲江淮官话。
幼时,村庄前有湖。村庄不是血统纯正的江淮村庄,湖更不是温润的江南湖。“湖”,字面上是指陆地上聚积的大水。在我们的村庄,湖,不仅是指大水。庄稼人说,“下湖”,就是说“下田”,说这话时往往肩扛着铁锨。我听闻鲁皖某些地区也这么说话,方言在此刻相通了。我还见过作家石灵文中提及“下湖”,一查,发现石灵正是苏北人。他还在文中提过“旱魃”,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据说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鲁中乡村都还延续着烧旱魃的仪式,苏北与鲁地的习俗,也相通了。
田地是“湖”,真正有水的湖泊也叫“湖”。村庄前有一片湖,也有一个湖。我现在要讲的,是有水的那种湖。这个湖很小很小,不可能出现在地图上的那种小,没来由地就出现了。周围的村庄都没有湖,所以我们村前的小湖就显得突兀而珍贵。我们这一代人是在湖边玩耍长大的,仿佛它就是该天经地义出现在我们生命里。四季轮转,湖水时而充盈时而干涸,像会呼吸一般。
这个小湖出现了很久很久,有多久呢?传言黄河还流经江苏境内时,它便存在了。这个传言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是旧社会的童养媳,年纪比新中国还要长上二十岁。她早年丧夫,一人拉扯大四个儿子,勤勤恳恳一辈子,年至九十还每天生火做饭、缝缝补补,尽管她切的方瓜很大块,针脚也很大。村子是毕竟不是先进发达的村子,奶奶毕竟是旧社会养大的女人,她不愿上桌吃饭,“男人上桌吃,女人不上桌”。以往家里的男人们也不强求,象征性招呼她一声,就围一桌自顾自喝酒去了,直到近年,才悟到什么一般,春节时怎么着也要让老太太上桌吃饭。
这样的老太太,用一种你能想象出的,老年人讲述奇闻怪事的语气说,古时候那湖是和黄河相通的,有“龙气”,保佑我们村子!她加上了自认为令人信服的例证——“你看,就我们村子年年都出大学生,还都是好大学的,其他村子没湖,也没大学生”。
其他村子自然也是有大学生的,但没我们村子“量多质高”不假。但把这归因于村前的湖,奶奶是唯一一个人。奶奶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却并不是那么见多识广,说出的话也没多少人信服。但我信。年幼时只因她是我奶奶,我是她孙女,所以她说的话我信;长大后,我用一种幼稚的理智来分析奶奶的话,还是很相信。如今许多人甚至不知黄河曾过江苏,不识字、没文化的奶奶却道古代黄河正流经附近,那么,她说出来的话定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传言依据的。我查阅资料后得知,家乡附近几条河道,均为古泗水支流,其中一条河的入海口就叫“黄河口”,因其曾是废黄河入海处支流。这样一来,奶奶说的“湖和黄河相通”不无道理,而那个湖,大概存在成百上千年了,是村中最老的老人。我也和奶奶一样,相信村前那湖有“龙气”,将村中多出大学生归因于古老黄河的庇佑,这是种多么美好的信仰。
前面说了,这个小湖会呼吸。春天深呼一口气,呼出满满一湖水。冷天来临时,水就干了,像被吸到地底下。露出湖底,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湖不仅小,而且浅,我幼时以为与黄河相通,须得是湖底有个洞口通到远方的黄河那,可望着湖底却找不着想象中的大洞口在哪,百思不得其解,又自我宽慰道既然是有神迹的湖,定然是有神秘法子与黄河连接。湖底上真的没有洞口,只那潮湿的土上散布着歪歪壳。歪歪壳是湖里本来就有的东西,小孩子们顺着小坡就冲到底下捡起歪歪壳,当作玩具。
我打小就与歪歪壳相熟。“相熟”这词可能不恰当,说得我们像个老熟人一般。可它何尝不是老熟人呢?一年又一年,歪歪壳总是静静躺在湖底,等着我将它拾起。拿在手里,比我手还大得多,两瓣壳儿粘连着。壳的外面层是黑灰色,花纹一圈一圈像树的年轮,我数不清有多少圈,更探不出它有几岁了。壳内层是荧白光洁的,隐隐的彩色,光滑的手感,让我想起母亲的珍珠项链,她说那是她结婚时的项链,叫嫁妆。她嫁来时,村人说她长得像电视上《封神榜》里的苏妲己一样漂亮,还是个善良心肠。她说珍珠是海里贝壳磨砺吐出的,很珍贵,而那条项链是出现在这个村子里的第一条珍珠项链。
后来我长大成少年,随父母搬离村庄,去城市读书。才从书上知道,方言中的“歪歪”,其实是指河蚌。歪歪壳,便是河蚌的壳。一刹那就觉得惊异了,觉得和“河蚌”很陌生,图片上的河蚌里有丰厚的肉,有的图上的河蚌里还有珍贵的珍珠!这才不是我所相熟的歪歪壳。我可从没见过歪歪“活着”的样子,只知有壳,不知有肉,不知能吐珍珠,不知它是活的,不知它像湖一样会呼吸吐纳。如果歪歪竟是活的,那它岂不是每年冬天都随干涸的湖水一起死一遭,太可怜了;可就像湖水来年春又生一般,歪歪壳总是在冬日准时而至,占领干涸的湖底,仿佛从未死去。
我又觉得这是神迹了。村前的湖,湖底的歪歪壳,都将在古黄河残余的气息之中,一年复一年地死而复生,生生不息。
有个老人,总是坐在家院门口,闭眼拉着二胡。村落只是普普通通的村落,长着不粗不细的白杨,养着不多不少的土狗,普普通通的村落里有这样一位不俗的老人,懂得阳春白雪般的二胡。二胡两侧有斑斓花纹,不知是谁吓唬我说那是蟒蛇的皮制成。方言里把蛇称为“长虫”,但那人跟我强调,不是“长虫”,是“蟒—蛇—”哦——那二胡愈加威严得让我不敢靠近了——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吓唬,那的的确确是蟒皮制成。年幼的我在湖边玩耍时能清晰地听见二胡的声音,在心底隐隐觉得这种古老拉弦乐器发出的声音有些怆凉,与秋冬日萧索的村落是多么契合。某一年某一个冬日带来了严寒与萧索,人人不以为意,却发现冬日离开后,严寒离开了,萧索没有离开。
我年近二十的某一天,忽然陷入对家族与村庄的怅惘。我问父亲,“我们家,有族谱么?”父亲咂着白酒,漫不经心地说,“有,当然有,我们还是王羲之的后人呢!”我自然是不信的,虽说正好姓王,且村人习书法,但从史料看,即使沾亲带故也隔了十万八千里。人都爱附庸风雅,而千百年前祖宗的事,总是难以对证的了,但蹭关系无妨。见我不信,父亲又说,“真的,不信你去翻族谱,在你老太(爷)那”。
农村的关系错综复杂,人人都有点血缘亲戚关系,我反问,“哪个老太(爷)?”
“就是会拉二胡的那个。”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收管着村庄的族谱。也只有他那拉二胡的双手,足以提笔在族谱上添字加句了。他如今该如何苍老了,他之后,又该由何人接过族谱。我很想见一见族谱,看一看在这个村庄生老病死的所有族人都叫什么名字。村中礼制是按字辈取名,我父亲兄弟四人便是“学”字辈,我本应是“淑”字辈,但我父亲未遵照。从我这一辈起,基本无人按照字辈取名了。字辈和族谱一样,都是古老的传统的家族遗物,虚弱如烛光般摇晃易熄。
八月里我们一家还乡。我早已不复是当年幼童,村中老人见我都说,长高了,长变了。老年人见到每个孩子都会这么说。怎么回事,村中全是老人了。时光一年年逝去,人当然是会变老的,再老一点,就会死。那生呢?对这个问题,村庄沉默许久,回答太沉重无法倾吐。当年玩伴早不知去向何方,我孤身奔向村前的湖。远远地我心中便有了不详的预感,我再也见不到歪歪壳了,再也见不到了。不是因为寒冬未至,而是因为湖中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湖,村庄的湖,也再也见不到了。眼前只剩如冬日般干涸的湖底,上面散布的不是歪歪壳而散发异味的枯枝败叶。我不解,这些年来,村人越来越少,无人破坏这个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湖,为何它就成了这般模样。去年有人想建在湖(田)边建化工厂,村里在外读书的大学生听闻后举报制止,此事还登了报纸。你看,没有污染,没有破坏,真的没有。
但也——没有了“人气”。人们带着孩子到城镇定居,留下来守着老宅院的人越来越少。人犹如此,湖何以堪。没有人气,徒留龙气何用呢?我更笃信这是个有神性的湖了。我明白了,它的存在是为人而存在。它曾随四季呼吸,孩童在湖边长大,生生不息的歪歪壳是它赠予孩子们的玩具,它送走了好几个离家求学的大学生,也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去过新生活的村民,还有谁人需要它庇佑。终于再也没有老人给孙女讲湖的故事,新生儿不再在湖边长大,也不再按祖先传承的字辈取名。二十年间岁月长,长到人烟散尽,长到湖也寂寞。满载古黄河水的湖叹了口气,咽了气,不知它是觉得使命圆满,还是抱有遗憾。我倒愿它不要悲伤,万事皆如此,总要奔东流。湖是被二胡曲送走的,此后也再没有二胡曲飘在秋风中了。
湖,终于不再眷顾这个村庄,去追随早已离去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