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的小长假过得不咋滴。
本想好好看几场电影,谁知院线里的国产片都不争气。
《嫌疑人》平庸的及格,《非凡任务》离奇的烂尾,《绑架者》更是无聊到差点睡着,没一部惊艳。
本来各有亮点的演员,也没帮上戏。
你们都看好的张鲁一,好像被苏有朋玩坏了,显得太过紧绷,从头到尾一个节奏;麦庄镜头里的黄轩,耍帅过度;徐静蕾想表现硬派女性,却光顾着拍自家黄先生了,没剥去白百何身上的小妞气质。
导演对演员的调教不力,就好比食神用错了菜,007拿错了枪,椒爷穿错了底裤……Sir是不是说漏嘴了。
说到调教演员成功的导演,很多人会想到李安的锱铢必较,或者张艺谋的逼迫和“折磨”。
但Sir想到的,却是一个香港的……老女人。
她虽貌不惊人,但在她的调教下,不少重量级的天王巨星,都褪去了光环,回归平凡。
比如张学友,在她的电影里,没有表情包式的夸张,只是柴米油盐的一举一动,就亲切得像邻居一样。
《男人四十》
还有刘德华,以往他的电影,撩头发耍帅是必备。
而在她的故事里,刘德华穿着修空调师傅的衣服,背着背囊,素颜。
带着平常人的喜怒哀乐,在镜头前一走,就贴近了生活的本质。
《桃姐》
拍完她的电影后,刘德华甚至忘记了怎么“耍帅”:
我现在拍《富春山居图》,那里要我耍帅,我发现我真不会了。我好像忘记了怎样耍帅。
这个厉害的懂调教的“老女人”,就是Sir今天要说的:
许鞍华
齐耳的短发,微胖的身材,烟不离手,一口纯正的粤语,不提导演身份,她就是香港人口中一个普通的“师奶”。
你也很难看出她生于东北,中日混血。
五岁跟随家人来香港,在港大获文学硕士学位,然后在伦敦电影学校进修电影。
当同龄女生都在谈情说爱,她却只想当导演,因为这很“威”。
回国后拍《疯劫》,当即被冠以“新浪潮”的名号,惊艳香港影坛。
但她却不太高兴:
那时他们叫我新浪潮,老是把我归入其中一员,我不是很高兴。我老觉得,我不喜欢属于一个群体,因为每个导演都不一样,为什么要归到一起。
她的确不属于一个群体。
纵观她所有作品,你很难给她分类。她也不像一些导演有稳定的偏好,譬如另一位新浪潮旗手徐克,偏爱武侠,风格妖魅,特效控、美术控。
其实许鞍华更特别,因为她的作品,就是她自己,独一无二。
你们都知道,演技分方法派、体验派、表现派。
许鞍华,就是导演中的“体验派”。
拍《疯劫》,她为了亲自感受“尸体的感觉”,半夜跑到医院的解剖房看尸体解剖。
……一个人,大年初三。
看完三天吃不下饭,但《疯劫》的票房口碑双收。
如今回想这段经历,她还有点得意:他们(媒体)好像会把导演发疯,传为一种美谈。
7座金像、7座金马(最佳导演+最佳影片),她早已是香港影坛的美谈。
当然她靠的不是疯。生活,才是她的秘密武器。
但生活,最难拍。
1990年,她拍了一部半自传电影《客途秋恨》,讲述一对母子的故事,同时也映射着许鞍华自己的故事。
拍自己的故事,电影却赔惨了,还跟人结了怨。
王晶当时看着电影票房惨淡,就公开奚落她“谁会爱看胖胖的老女人故事啊”,许鞍华怒了,在采访里对骂王晶“拍戏不认真”。
两人因为电影结怨,但又马上因为电影和解。
因为王晶有王晶的坦诚。比如接受访问时被问到最佩服的导演,王晶会回答许鞍华和吴宇森。
王晶也有王晶的义气。比如当许鞍华苦于《天水围的日与夜》找不到投资时,正是王晶伸出了援手。
之后两人合作也变得更多
这段往事,是Sir唯一能查到关于许鞍华的“八卦”。
她的人生,好像只有电影,一生都在拍,真正的择一事、终一生。
曾给许鞍华做副导演的关锦鹏,这么说:
我觉得,许鞍华拍戏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她有某种执着。记得自己第一次当导演时,她跟我讲,选择拍电影这条路,就回不了头,她对电影那份执着,我很欣赏。
如今近70岁的许鞍华,看起来倒也不老。她还是一生未嫁,还是与母亲同住,还是租的房子。
在看她与杨澜的对话时,有一个瞬间,让Sir难以忘却。
全程20多分钟,聊电影、聊演员、聊往事,许鞍华都笑得特爽朗。
唯独,当杨澜问出:你觉得自己孤单吗?
她的反应是——呆住,抿嘴,张望,又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才说:
我觉得其实……
眼中隐隐有点什么。
孤单,也蔓延到了她后来的电影里。
你看《天水围的日与夜》里的单身老人,许鞍华拍得克制又细腻。
她懂孤单。
仅仅拍一天的生活,买菜烧饭,吃饭洗碗,没任何故事,但通过俯拍展现厨房的逼仄,再把人物挤在门缝、镜头的边缘——
你马上就感受到这位老人疏离、凄凉的社会地位。
懂得孤单,自然也更懂互动。
片中另一条线,鲍起静和梁进龙饰演的两母子,一日三餐的情节,也被她玩出花。
母子俩每次吃饭,镜头总是一样,菜式也不变,一蛋一菜,但两个瞬间让Sir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鲍起静跟儿子聊起他的老师,突然问了一句:她美不美?
接下来,空气突然安静,一段长长的留白,谁也不说话,继续吃饭夹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甘心,继续等他们其中一个发话,但这时镜头却在沉默中切走了......
闲谈不重要,而生活的余味悠长。
第二次,同样是吃饭,但镜头出现了一次惊艳的变化——从两人中间,俯拍餐桌。
我们第一次看到两人吃饭时那张颜色鲜艳的餐桌,随着镜头慢慢拉远,我们又看到两人的距离是那么近,手挨着手。
虽然母子依然聊着家常、若无其事地夹菜,但这次明显情绪更饱满、更温暖。
生活,她真是不要太懂。
许鞍华说,《天水围的日与夜》对她而言,是一种尝试,试着把感情放得更单纯、专注来面对自己习以为常的事物。
之后的《桃姐》,同样是因为自己的生活感悟,“害怕潦倒,和老去”。
香港作家黄碧云曾这样评价许鞍华:
她的电影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人,她的光彩与粗糙,缺陷与完整
整体看,就可以看到她的求索。
像《桃姐》里有这样可爱的一幕:老人院里的老人吃饭时,把饭菜放进嘴后才发现……假牙不是自己的。
这一段,正是监制李恩霖给许鞍华讲老人院故事时,她特意记下来安插在电影里。
从电影中,你不仅能看到她的生活,还能看到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轨迹。
就拿《天水围的日与夜》和《桃姐》来对比——不同时期,不同心境。
同样表现时代更迭、历史深度,但两部片完全不同。
《天水围》里,片头和片尾都插入了几张可能被人忽略的插画,分别是片头天水围郊野公园的黑白照,片尾维园中秋灯会的旧照,她用插入照片的方式延伸了电影的深度。
这种方式,略显突兀,与影片互动不强。
而到了《桃姐》,就自然多了——时代的痕迹,结合在桃姐这个角色身上。
比如其中一个令人回味的镜头:
刘德华和叶德娴,老一辈和年轻人在同一间屋子里,对着古董,一起回忆往事,娓娓道来。
娴熟多了。
再举个例子,两个表现悲伤的情节。
《天水围》中,鲍起静拿着逝去丈夫的牛仔裤,走到垃圾桶前扔掉,想了想又把它捡出来,仔细铺平叠好,拿在手中端详,最后双手安放在垃圾桶上。
反复几次,情绪才终于爆发,默默挤出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回屋,头也没回。
这时插入了一个黑白镜头,是鲍起静在送别丈夫时,对着棺材痛哭。
这一段称得上是全片高潮,悲伤情绪通过不断地克制,爆发得恰到好处。
再看《桃姐》,同样是表现生死的镜头,在老人院里,分裂成两个极端:
右边是刚刚失去母亲的女人,在领取遗物时痛哭;另一边,却是老人家自顾自下棋,护工在一旁观看,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
生老病死,有的人看着稀松平常,有的人看着撕心裂肺。
借用生死,两部片子一个表达了情绪的细腻,一个展现了泰然的人生态度。
不分高低,但能看出许鞍华不同阶段的心境。
她说,拍完《桃姐》,她对“潦倒”已释然:
“人总会老,老了就接受,接受别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恩惠,仅此而已。”
她把生活融入电影,电影又让她顿悟。
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那电影,就是许鞍华的道场。
随便找几部电影的台词,全是平实、幽默的味道,还充满哲理。
生活就像一个光秃秃的母猪架子。《黄金时代》
你家的碗跟我妈家的一模一样。我好像在家里吃饭。《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吸奶嘴有时,入棺材有时。 《桃姐》
许鞍华真的孤单吗?
在前面提到的杨澜对话中,她最终还是挤出了几个字:
……归根结底,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
她的确孤单,但并不孤独。
从1979年拍第一部《疯劫》开始,到现在近50年,她始终与电影相依为命。
一人,一事,一匠心。
这样一个创作者,演员拍她的电影,怎么可能不被“熏”得一身市井气呢?
像《桃姐》里的叶德娴——《逃学威龙2》里那个随时翻脸的女警官还记得吗?
许鞍华把娴姐那种活泼天性,嫁接在桃姐身上。
年老的桃姐,每一次与Roger聊天,回答问题的速度简直可以用秒计。
人家语音刚落,马上就弹出回答,无缝连接。
就算需要思考,也要立刻重复对方问题的最后一个字,给出反应后再思考。
累不累呀——不累
不累也坐一会儿吧——坐?
好呀
这个细节,完美体现出桃姐不认老的内心。
还有,你看她管不住的双手,不停晃着,不就是你也常见的那种闲不住的小老太太?
因为Sir其实也懂。
一生,一事,一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