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毛血旺
我在河边开着一家料理店,客人沿河而来。他们可以点任意自己想要的食物,而我的工作就是做出每一道他们想要吃的食物,让他们满载而归。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老婆婆,黑无常3号搀扶着她走到店前,我挂起微笑然后毕恭毕敬地打开门:“您好,欢迎来到地狱膳房。”
“嗯。”她也没多打量我,蹒跚着径直走向位子。
“请问想点些什么呢?”我翻开手中的资料,“您生前最后的那餐是咸蛋、虾米冬瓜汤和白粥。或者您也可以随便选择任何菜式。”
“把菜单拿过来。”她用手指敲敲桌子。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固定菜单,还烦请您自己点菜。”
她皱皱眉然后叹了口气:“老头子呢?没跟过来啊?”
“阳寿未尽。”
她眼珠子转了转,半晌问我:“你……那个,这里有川菜吗?”
“不知道您想要吃什么呢?”
“唉……问了也是白问,谁知道你做成什么味道,你这里连个菜单也没有,客人怎么知道你的招牌菜是什么?生意也不会做,怎么叫人点单啊?下次要做菜单,知道吗?”
我顺从地点点头,“那您想好点什么了吗?”
“都说了没菜单怎么点!你告诉我,有什么能吃的?啊?”她一边嘟囔,一边尝试调节坐姿。
“早上进了一批新鲜的鸭血,不如给您做一道毛血旺?”
她动了动身体:“这个椅子也不舒服……毛血旺,还有呢?就毛血旺?一个菜打发人啊?”
“五香板栗焖鸡?”
她叹口气朝我摆摆手:“随便吧,反正也没胃口了。”
黑无常3号默默给她换了一块坐垫,又悄悄消失到墙角。老婆婆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窝好,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偷偷地开始打量店里的布置。
本来毛血旺里头,我会放豆腐和毛肚之类的,可是豆腐不吉利,毛肚也怕老人家咬不动,我就换成了午餐肉和黄鳝片。于是开始准备材料,把莴笋去皮切片,黄鳝片拆骨后洗去上面的粘液,也切片。鸭血和午餐肉切至一样厚度,然后把粉皮泡在温水里。
取一煮锅,锅中加少许盐把分别把莴笋、黄鳝片和鸭血焯烫后过凉。然后拿出炒锅中油烧五成热时放入葱花爆香,随后放入黄豆芽和盐翻炒,等豆芽断生后盛出,码在盆底做打底菜。
在同一炒锅里再放一点点油,烧热后将葱姜蒜爆香,再加入豆瓣酱和火锅底料炒出香味,大火炒化后调入黄酒和猪骨汤。烧沸后可以适当加些生抽和白糖调味,等味道调好后就放入午餐肉片、鸭血片和粉条,这时可以另取一个小奶锅,加入麻油开小火炸香花椒和红辣椒。
等粉条差不多软化后,加入黄鳝片和莴笋片再煮约一分钟后关火,连汤带水倒入码有黄豆芽的碟盆里。最后把熬好的辣椒油滋啦一声倒在毛血旺上,这道菜就大功告成了,我最后还是习惯性地撒上一些香菜。
在我熬辣油的时候,老婆婆就已经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给她摆好碗筷,她有些不情愿地开动了。
她吃了口鸭血:“嗯。”
然后是黄鳝:“不够脆。”
接着是粉皮:“咬不动。”
吃了口午餐肉后放下了:“都是面粉味。”
嚼了嚼黄豆芽,又吃了口莴笋:“蔬菜就这点?”
最后她喝了口汤:“油死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也一口没停地吃着,不一会儿就见底了。她眼皮一翻:“牙签呢?桌上不放牙签的吗?”
黑无常3号一个健步前来放下一盒牙签,又悄悄消失到墙角。老婆婆见怪不怪地剔着牙:“鸡呢?厨房就你一个人?慢手慢脚的,你这样下去客人都跑光了,还有那个跑堂的,”她瞥了墙角犹如黑影一般的黑无常3号,又嘟囔开了:“怎么跑堂的不知道出来招呼人的?你们怎么招人的?”
“你这样下去会亏的,”她瞪着我说,“你要好好改改,听见吗?没你这么开饭店的,东西味道还可以,服务不行啊,服务!要菜单菜单没,要牙签牙签没,吃到现在也不知道给我上杯水,你这些都得改,知道吗?”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不喝,说要茶。我又泡了一壶茶,她喝了一口咂咂嘴,然后问:“鸡呢?等了大半天,鸡呢?”
“鸡还在焖着,马上就好。我们先看看您的走马灯吧?”
她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不知是怀疑真的有在焖鸡,还是怀疑走马灯真的存在。
“啧,”她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怎么看?”
“您有什么,不想带走的回忆吗?”
她怔了怔,吞了口口水,眼神突然弥散开来。
四周墙壁开始滚动,自动播放起了她的一生。
老婆婆的走马灯
三十岁的她算不上好看,但是胜在家境出众,赋予了她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二十岁就在一起的初恋在相恋十年后劈腿,因为赌气,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条件最好的一位追求者闪婚。
他们的婚礼盛大而辉煌,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秀着恩爱,甚是满足。婚后不久她便生了一个女儿,又过了六年生了一个儿子。家境殷实、儿女成双,大概是老天爷也红了眼,在儿子四岁那一年,她老公的生意一落千丈,消沉在家。
同一年她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从此家境就没落了。她的母亲带着她的哥哥住进了她家,小小的房子里,她和老公儿子住主卧,老母亲和女儿住次卧,然后她哥哥睡在客厅的沙发。
可不巧的是,哥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是她老公为他还清了全部巨额债款。更不巧的是,自己妈妈还尤其溺爱这个儿子。
哥哥每天都坐在客厅抽烟看电视,女儿想要看动画片,这个舅舅却无视小女孩鼓起勇气的请求,摊在沙发上握着遥控器看着体育频道。
她一把抢过遥控器,调到了少儿频道。
“啧。”她哥坐了起来,点起了一根烟。
“小孩子还在呢,抽什么烟!”她又一把灭了烟。
“我看个电视碍你事,抽烟也碍你事啊?”她哥怒不可及。
“我求求你去找个工作好吗?四十岁的人了,和小孩子抢电视看,你害不害臊!”她也提起了嗓门。
电视里动画人物欢乐地变着魔法,女儿却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紧张地快要哭出声来。
“你有本事凶我,怎么没本事凶你老公去上班呢?不就是破个产吗,这么多人东山再起,就他一个人窝在家里靠你一个女人养,嗨哟,真男人!”
她老公听闻吵骂声,抱着儿子出来看了一眼,却被她哥恶劣地吹了记口哨,只好咬着牙又回到屋里。
“好了好了,吵什么吵。”老母亲端着一盘水果进来,怒瞪了两人一眼。
她哥懒洋洋地又点了根烟:“我知道我没出息,但你男人呢?有出息不去赚钱,这是什么道理?”
她被老母亲拉着,一巴掌硬是在空中没有打下去。
她哥又斜着瞟了一眼,吐了口烟:“我妈可怜噢,靠不到儿子,女婿也靠不到咯。”
“你给我少说两句!”老母亲甩下一句话,就拉着她走去厨房。
“妈,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她哭着问。
“妈妈心疼你,妈妈宝贝你,”老母亲抱住她,顺着抚摸她的头发,“只是你也知道,你哥就那个样子。妈妈只能求你,你是懂事的人,你不要去闹他。”
“可是……”她哭得更凶了。她只是觉得委屈,为什么错的是哥哥,退一步的却是自己?
“那你要妈怎么办?”老母亲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把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赶出去吗?把他赶出去不是逼他走绝路吗?你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这种事情你做得下手吗?”
母女俩在厨房里哭了许久,等她擦干眼泪回到客厅的时候,女儿正在烟雾缭绕里眼巴巴地盯着电视。
而那位舅舅也眼红地盯着电视,然后亢奋地一拍大腿:“好球——!”
“您的五香板栗焖鸡。”一幕终了,我也适时地端上菜和米饭,还有一叠纸巾。她拿起纸巾抹了抹泪水,浑浊的眼白、褶皱的肌肤和被泪打湿的眼袋。她正在用尽一切努力去止住抽泣,待她擦干泪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位老人,真的累坏了。
“我想我妈妈了。”她抹去眼角新渗出来的泪滴,然后凝视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我妈的手,以前也是这样的。一模一样。”
黑无常3号默默放下一叠纸巾,犹豫了下,又抓了把奶糖放在桌上,然后依旧悄悄消失到墙角。
取一炒锅中火热一点点油,然后加入姜片、花椒、八角和桂皮爆香,下新鲜切件的鸡块,炒至出油倒入剥好的板栗。鸡汤是之前煲好备着的,倒进锅里直至淹没食材,然后放入一片香叶,适量生抽和红酱油调味。
开大火煮沸十分钟,然后盖盖转小火一直焖着变好。约估半小时后,掀盖挑一块板栗尝尝是否酥烂,如果板栗已经软糯可口,就可以开大火收汁装盘。
我还用剩下的一些鸡汤蒸了一碗米饭,蒸出来的米饭泛着鸡油亮光,光闻着就能感受到一股温醇的鲜味。
她打起精神吃饭,一口饭下去眼神亮了亮:“你这饭不错,花了心思的吧。”
我欣然笑笑。
“鸡肉也不柴,”她点点头,“味道不差。”
她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挑了几块腿肉吃了,又扒了几口饭,就停在那儿不动了。
水开了,我往她的茶壶里加热水,乘着蒸汽萦绕我又问她:“您还有什么,不想带走的回忆吗?”
她只是叹了口气。
四周墙壁开始滚动,又自动播放了起来。
老婆婆的走马灯
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每天早上起来,她先是去菜场进行采购,然后回家为全家六个人烧饭。接下来就是做盒饭生意,邻里的人都很照顾她的生意,也让她从中午到晚上都忙个不停。过了七点后,她还要出去应酬喝酒。因为看中的是白酒市场,所以每晚都几乎喝到失魂。
即使是这样,她一个人的工资也艰难地维持着家里六人的生活。三个成年人、两个孩童和一位老人的开销,日复一日地透支着她的全部精力。
她在夜色最浓的时分,小心翼翼地跨过客厅她哥的呼噜声,轻轻地回到自己房间。身边的老公和儿子早已入睡,在此起彼伏的呼吸中,疲惫的她是如此迷茫:这不是人们口中说的小幸福吗?可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为什么会这么累?为什么会这么想哭?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没关系,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每晚她都在躺下的时候,这样一边深呼吸一边催眠着自己。
可生活是如此现实,几乎每个月都入不敷出,若不是老公的父母偶尔会从美国汇钱来补贴家用,否则就真的要走向卖房换血之路了。
“妈妈,今天学校发了学费的单子。”一天放学,女儿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
父母永远不会被儿女察觉到自己的拮据,于是她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
晚上她问老公:“公公上次说,因为外汇限制的关系,我们两个的账户都不能用了……”
“你妈的呢?”
“她哪有卡啊。”
“那……”老公的眼神明显地带有犹豫。
“我哥再烂,这是小孩的学费,他不会乱动的。这点还是可以放心的。”她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去找他说。”
在约法三章后,她把哥哥的银行账号给到公公。几天过去了,她催了她哥好多次,对方却搪塞着各种理由:和兄弟去喝酒忘记了、银行ATM机坏了、睡太晚醒来银行关门了……
终于她意识到:很可能那个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一个健步冲去沙发:“哥,学费呢?你今天就把学费给拿出来!”
“哎哟急什么,我等会儿就去拿,吵死了你。”
“别了,你把卡给我,我自己去取。”
“你这么急干嘛,不是后天才交学费嘛……”他下意识地藏起钱包。
“你他妈给我把钱拿出来!”她尖叫着夺过钱包就奔出了门。
卡里只有一百块不到。
她试了三次,对着余额的数了无数遍。
然后绝望地哭倒在ATM机边。
她行尸走肉地走回家,哥哥摊在沙发上抽烟,老公一脸严肃地坐在边上,而另一边老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她也呆滞地坐下,问哥哥:“钱呢?”
他吐了口烟:“赌球输掉了。”
良久,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她觉得自己是空白的,虚无的,是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她突然就想变成一个泡沫,消失在这个世界的缝隙。不需要为谁付出,也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为谁生存,也不需要承受伤害。
就这样在末日的尽头,像泡沫破碎“啪”地一声,不留痕迹。
别撑了。
“你也别怪我。”她哥闷着嗓子掐了烟,“我也是想弄点钱。老手带我压的球,本来是稳赚的,怎么知道运气不好中场换人了。吃一堑长一智嘛。这次算好的,只是输光了还没赔,你要知道老张他压了多少钱你就……”
她依旧处于放空状态,神色游离。
都别撑了。我的人生,不能被这种人渣拖累。我这么努力,不能让他影响到我孩子的生活……
“也没多少钱,赚赚就回来了,”他不自在地扫了她几眼,又把目光扫向她老公:“诶,前几天老徐联系我,问你要不要跟他做做生意……”
“啪!”
她被这声响声,拉回了现实。她哥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啪!”
这位老母亲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完后连站都站不稳。
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老公先冲去扶着老母亲。一时间四个人都陷入沉默,两两无言。
她哥阴着脸动也不动,老母亲怒不可遏地喘着气,老公握着她的手,就这样过了半晌。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抚了抚老公的手表示没事,然后起身去打电话问朋友借钱救急。
晚上儿子缠着她要吃奶糖。
老母亲拎着她哥到次卧去谈话了,老公在客厅帮女儿辅导作业,她精疲力尽,只想紧紧地抱住儿子,此时孩子才是最大的安慰。
她抱了很久很久,连自己哭了都不知道。
“妈妈?”儿子怕怕地看着她,像是立马也要跟着哭出来。
她立马抹掉眼泪,然后抓了一把糖过来,“妈妈来给你折纸人好不好?”
“好。”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最容易被转移的一样东西。
她把奶糖的包装纸剥出来,然后一张张折成跳舞小人,放在桌上。
“这是妈妈。”敲敲桌子,跳舞小人就抖动起来,像是发羊癫疯的舞女,引得儿子咯咯直笑。
“这是爸爸。”又敲敲桌子。儿子清脆的笑声,洗刷掉了她身上沉重的疲惫。
“这是姐姐。”桌子上三个跳舞小人发着羊癫疯。
“那这个是谁啊?”
“是我是我!”儿子乐呵呵地接过小人,然后放上去,稚嫩的拳头锤了锤桌子。四个跳舞小人像被电击一样,狂乱动着,引得儿子笑翻过身去。
“妈妈,妈妈!”儿子有着最稚嫩的声音,和最坚定的眼神,“妈妈你看,我的小人是最厉害的!所以妈妈不要不开心,我为了妈妈,什么都肯做的!”
她亲昵地吻着儿子软细的发丝,搂住他小小的身躯。
儿子兴奋地拿起小人在屋里横冲直撞,直接撞倒在刚出次卧的老母亲怀里。他踮起脚尖给老人家看小人:“外婆!我厉害不?我是英雄!来保护爸爸妈妈和姐姐!”
她和老母亲的眼神对上,老人眼里的歉意浓地化不开:“妈妈不舍得你吃苦。”
她只是淡淡一笑,用眼神表示,一切都过去了,没事。
“别停下!”她急切地看着我。
“您还有……”
“求求你了,再给我看看我的儿子吧!”她是那么无助。
“您还有什么,不想带走的回忆吗?”我继续问她。
“你是不是人啊?懂不懂情感啊?!”她激动起来,带着哭腔吼我:“你不是人,但我是人啊!一个当妈的,二十多年了,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我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让我再看看他吧,一面就好!一面也好啊……”
墙角里的黑影动了动,又恢复平静。
我有些为难。
我的确不太懂这些所谓的情感。我不曾体会过为人子女的呵护,也不曾有初为父母的喜悦;不曾拥有挚友,也从未遭受背叛;不曾陷入爱恋,也尚未知失恋苦楚。没有人因我而活下去,也没有人因我而痛苦。我只是渺渺终生里面一粒不懂回眸的沙子,即使被风吹进眼里,眨眨眼便失去存在。
痛,则避。饿,则食。喜,则求。求不得,那就放手。
那什么是爱?
我死后遇到阎王的时候,他像是例行公事地问我这个问题。我老实地回答说,我不懂。我对这世间一切都没有情感,喜怒哀乐,都有什么意义?
有意思。所以你要学,去做孟婆吧,学会了再来见我。
然后我就在这里,晃眼多年,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老婆婆,我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懂。
“您确定要看吗?”我轻声问,“那是您最伤心的回忆。”
“要看。”她期颐地点点头。
老婆婆的走马灯
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她赶完盒饭就和老公奔向女儿的家长会,迷迷糊糊地记了一堆小升初的重点,就接到消息:出事了。
老母亲、她哥和小儿子,都因为煤气中毒在家身亡。
接踵而来的葬礼、头七,是四面八方赶来安慰的亲朋好友去筹办的,连她哥的那些狐朋狗友,都默不作声地前来帮忙。
警方在调查后告诉他们,虽然结果很令人震惊,但显示的确是他们儿子打开的煤气。
在那之后,她每晚都会梦见儿子。
她梦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手把手教着儿子数数,这是0,两个0是几呀?哎呀,对咯,是8。谁家小伙儿这么厉害呀?还和儿子鼻子蹭鼻子笑。
看见她来了,儿子就奔到她怀里。
她紧紧拥住儿子,啊,熟悉的触感。
那么幼小、那么柔软,又那么脆弱。
她就这样贪婪地抱着他,儿子的头埋在她肩颈,灼热的呼吸让她备受折磨的灵魂感到安慰。她看见老母亲在远方祥和地看着她,说,妈妈不舍得你吃苦。
“妈妈妈妈!你不要不开心,我为了妈妈,什么都肯做的!”儿子稚嫩的童音还在耳畔萦绕。
她觉得又幸福,又想哭。
让我留在此刻吧,这样就好。
之后的几年里,她每次一醒来就又想钻回梦里。
老公率先走出消沉,重新从头做起生意,跌跌撞撞倒也慢慢有了起色;女儿也乖巧地考进重点初中,又考进重点高中,一直是一个省心的模范生。
只有她,还在陷在梦里。
家里人循循善诱无果、日夜陪伴也无果,最后选择带她去参加心理辅导,整整两年后她的憔悴才稍有好转。疗程结束后她的性格就变了,变得
挑剔又具有攻击性。时间飞逝,她从一个刻薄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横冲直撞的老婆婆。
一开始,她是对不再梦见儿子的自己生气。渐渐地,她开始对什么都生气,在家做什么都要指指点点:对女婿的工作、对孙女的学业、对家里阿姨烧的饭菜……
如果得到了别人的讨厌,似乎她心里的愧疚就能褪却几分。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今天早上,老伴儿起床发觉叫她叫不醒,就急忙喊全家人过来。
她睡死在梦里,神色是那么安然。
大家都没有哭,只是都温柔地看着她的睡颜。
老伴儿就一直握着她冰冷的手。
女儿走上前为她盖上毯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梳了头,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
妈妈,晚安。
她伸出枯萎的手,想要隔空再摸摸女儿的脸。
我抬头看了眼店里的钟,却已经到点。
而墙角的黑无常3号,已消失不见。
她颤巍巍扶着栏杆,一小步一小步地渡桥,到达对岸的那一刻,我好似看见了一片枯萎的落叶终于抵达了泥地。她的背始终弯缩着,转过身却难过地望向店的方向。我看见她用手抹了抹脸,不知是抹去被冷川刺激到的鼻涕,或是那看不见的泪水。河水是静止着的,只让人觉得悄无声息的寒冷。彼岸树林也是静止着的,让人能听见她踩在枯叶上的脆音。
很快,老婆婆就被身后巨大的黑影所淹没,她突然用自己的最后一息生命,声嘶力竭地对着店那边喊了一句。
黑暗卷走地太快,连她的声音都无法到达这里,我看着她的嘴型,好似是在喊儿子的名字。再一看,她已泪流满面地消散殆尽。
我对着她消失的那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回店,却发现之前那些奶糖她一颗都没吃,只是拆了包装纸折成了跳舞小人,它们孤零零地立在桌上。黑无常3号盯了它们许久,终于上前敲了敲桌子,声音有些哽咽:
我那天就应该听外婆的话,开完煤气出去玩的。
随着桌面的震动,小纸人都开心地发起颠来。
“爸爸。”
“姐姐。”
“这是我。”
“妈妈,晚安。”
最后一个小纸人,晃悠悠了许久。
终于失去平衡,“嗒”地倒下。
(完)
作者: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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