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孩子

  我出生一个月时,爷爷去世,从那时起,奶奶就开始孤单一人。

  我二十五岁了。

奶奶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一个家境尚可的平民家庭,上过私塾,受过比较良好的旧式教育,在那个凄苦的年代,奶奶的生活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二十二岁时,奶奶嫁到离家二十多里路的一个贫寒之家,不到十年光景,陆续生下两男一女,我父亲排行老二。

  那个年代,对于每个家庭而言都是灾难性的。缺吃少穿是每个农民家庭的常态,家里五张嘴,熬个粥都得数着米粒下锅。据我父亲回忆,因为爷爷奶奶能省下一口吃的都给了三个孩子,有段时间,爷爷饿的浑身浮肿,用手将身上的肉按下去,就再也不会弹起来。我父亲小的时候,常常在土炕上半夜醒来,奶奶还在眯着眼纺线,一晃眼的工夫,父亲又睡了过去,可奶奶仿佛不知疲倦,为了孩子们的吃穿日夜操劳。

  历经了生活的千万般磨难,数年之后,举家迁入城里。爷爷是教师,奶奶整天出去做小工,砸石子卖钱,一锤子一锤子砸出了孩子们的未来。生活逐渐有了起色,大伯当了局长,父亲进了银行,姑姑成了教师,奶奶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香火传承。

  如果人生也分四季,那整个家族都进入了春天。我这一辈里,我也排行老二。然而我刚出生,爷爷病逝。对于爷爷我自然没有什么记忆,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家族最年迈的老人。

  我父母离异之后,是奶奶一直独自带我。她身材矮小,我初中时个头就超过了她。可奶奶是大人哩,我心怀敬畏,尽管个头不断爬高,可我总能感受到奶奶的高大和威严。我做错事了,奶奶总是张口就骂,小学时玩疯了忘记回家,奶奶还举起手朝我脖子背后猛拍几下,以至于后来奶奶装腔作势的举起手吓唬,我都会下意识的缩缩脖子。

  奶奶是急性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总像是小跑着前进,常常拉下我很远,我也不着急,儿时顽劣,路上看到什么都想去玩一下,奶奶走远之后一回头:“把你妈日的!快跟上!”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传的很远,我听罢便一溜烟跑去追她。

  奶奶做的布鞋又结实又舒服,纳出来的鞋垫更是漂亮,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爱瞎跑,又上山又下河,最是费鞋。可奶奶总能源源不断地做很多布鞋,纳很多鞋垫。每当我要换新的,奶奶就很大方的给我换上,笑眯眯问:“咋样?”当然是好哇!我穿上又出去疯啦。

  我小时候最爱吃奶奶做的炒土豆丝,奶奶切得细,炒功好,吃起来又入味又有嚼头。因为我爱吃,所以几乎顿顿都有。就算偶尔没有做,但是只要有奶奶泼的油辣子,不要菜我也能吃得很香,屋里的油辣子是从未断过的。每逢过年,奶奶还有一手绝活,做碗子,五花肉,炸豆腐,肉丸子咸面酱,在盘子里层层有序的摆放,蒸熟后倒扣入碗,五花肉如山峦起伏,盖在豆腐丸子之上。一筷子下去,拨云见雾,总有惊喜,每一味食材都香味浓郁,吃下去更是让人欲罢不能。那时候,吃碗子不是为了过年,过年是为了吃碗子。

  我升入高中后,在外地读书,一年回家两次,每次回家都能感到奶奶掩饰不住的欣喜。假期里我常睡到日照高头,奶奶饥了就自己先吃一点,然后卡着我起床的时间再做一顿饭给我,无论我几时醒来,饭菜总是热的,奶奶静静在客厅坐着,笑盈盈等我吃饭。我顿顿吃,顿顿都有剩,可我从没吃过剩饭,奶奶也从没倒过。我吃饭时,奶奶想起什么就说几句,我很少答话,奶奶有时感觉到我不感兴趣,就悻悻不再讲话,独自沉思,待我吃完,奶奶总问:“明天想吃啥?”

  “随便。”奶奶就独自去洗碗,不再言语。

  那时总有种抹不去的熟悉感,让我不曾觉得奶奶究竟有多孤寂。

  上大学之前,我一直觉得时光静默,流淌地太过吃力。可上了大学后,匆匆一晃四年,却又觉得时光太快,而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记得大一放寒假,我风尘仆仆的赶回家,敲门半晌不见应答,心疑之下数次打电话给父亲确认奶奶在家,又大力砸门,这才听到奶奶移着小碎步匆忙出来,门‘吱’一声打开,只见奶奶穿着棉袄棉裤,喜笑颜开。

  我说:“奶奶。”

  奶奶说:“回来啦。”

迎我进门,奶奶回卧室披了件衣服又过来:“奶奶耳背,听不见啦。”

  我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奶奶嘘寒问暖,我陪着拉会家常,可很快我就按捺不住,起身说要出去找朋友,奶奶跟着起身,拉着我问:“下午想吃啥?”

  “我不吃,在外面吃。”

  “那你早些回来。”奶奶一直跟着我到门口。

  “知道啦。”传来声音时,我已经下去了一层楼。又下了一层,头顶才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后来配了钥匙,有一天我下午回家,打开门后,直奔奶奶卧室,奶奶坐在床上,小被子盖住半个身子,两手隔着被子放在腿上,偏着头凝视窗外,像凝固的蜡像。我快走到跟前,奶奶都没有发觉。

  “奶奶。”我轻轻呼唤。

  奶奶像是从梦里醒来,缓慢地转过头。我看到奶奶眼角湿润,是在流泪吗?我的一声呼唤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把奶奶拉了回来。

  看是我,奶奶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笑了起来,苍老的皮肤欢乐的游动,给笑凭添了几分精彩,原来这就是慈祥呀。

  奶奶为什么哭,我没有敢问,就静静地陪奶奶坐着,有一句,说一句。说一句,是一句。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得了白内障,视力下降的厉害,几乎都看不清了。想给我再纳几双鞋垫,手扎破了许多次,也再都穿不过针孔了。

  夜里,我听到奶奶起身上厕所,从始至终,不见一丝亮光,奶奶摸着黑走来走去。我想她多年来都是这样吧,这间房子对奶奶是有感情的,每一株花,每一件家具都是爱她的。哪怕奶奶已经目不睹物,也从未磕磕碰碰过,可陪伴她的就只有这些吗?

  大伯住的不远,每天都会来我家陪奶奶坐一会,风雨无阻。父亲在外地工作,鞭长莫及,尽量每周回家一次。姑姑也在外地,一年来看奶奶的时间于我无异。难以想象,这位老人每天都经历着怎样的孤独。奶奶上完厕所又睡下了,可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此后,每天晚上我回家,只要奶奶还没睡,我就坐在她床边陪她说话。有了那么几次后,奶奶每天晚上都在等我,我知道,她是想有人在她身边陪她说上几句话的,尽管她从不要求。

  又一年假期回家,早上吃饭,一口馍馍咬下去,问奶奶:“没蒸好吗?”我声音大的像是在训斥她。

  “啊?”奶奶还是没听清楚。

  “馍没蒸好?”我又大声说。

  “我没劲啦,揉不动面。”奶奶似有些愧疚。

  “没事,再不要费劲弄了,以后我去买。”我安慰的笑了笑,夹了土豆丝吃,又说:“咋软绵绵的?”

  奶奶指了指嘴:“奶奶牙不行了,咬不动。”

  我不够孝顺,没有佯装做的很好吃,就着油辣子,草草吃了两口了事。奶奶老了,愈发的矮小了。头发近乎花白,再也没有去染黑,皮肤松弛,略微耷拉着,叠出一层层褶皱。我从未认真留意岁月已经将眼前的老人磨损成这个样子。

  “我让你爸带我做了白内障手术,现在又能看见啦。”奶奶高兴的像个孩子。

  中午我走进奶奶的卧室,奶奶戴着老花镜,又拿着放大镜,一字一字看着我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她已经读了很多遍了。看我进来,宝贝似的取出小鞋小枕头,说:“给你娃做的,你看好不好?”

  “好,真好。”我握着奶奶的手,坐在床边。我脑子满是奶奶蜷在床上,仔细拉扯着线头的样子。那无穷无尽的一针一线,到底抽出了您多少幸福的心绪啊?

  这时,奶奶剧烈地咳嗽,我并没有在意。

  而后的夜里,我总能听到奶奶不住的咳嗽,又仿佛在竭力压抑。直至有一天半夜,咳嗽异常的猛烈,听起来仿佛胸膛里炸了膛,隔着一堵墙我都觉得肺里隐隐作痛。我连忙跑过去:“奶奶,你咋了?”

  奶奶痛苦的睁开眼:“我没事,嗯,我都睡着了,你赶紧睡觉。”

  我知道她在装:“不行,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县医院的医疗水平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奶奶回去给我说:“你千万不要给你爸说。”我能想象得到,大伯和我父亲在的短暂时间里,奶奶一定在强行忍耐,尽量不让他们看出蛛丝马迹。

  我当然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他早就知道,之前也看过,估计是又复发了。

  大学末期,奶奶不小心感冒了,这次感冒差点要了她的命。从学校赶到省院的时候,大伯,父亲,姑姑,表哥,表弟……

  家族的人几乎到齐了,我进去后奶奶看了我一眼,无力说话,不停的呻吟着。她穿着病号服,半躺在床上,低头歪着脑袋,不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呆滞地盯着斑白的被褥,哼哼唧唧,又像是哀声叹气。

  父亲说:“奶奶是给人撒娇哩。”

  我觉得父亲荒唐,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后来我才明白,儿子是最了解母亲的,我父亲那么孝顺的人,总是想法设法逗母亲开心。而奶奶也正是在撒娇,一场险些夺去生命的大病才将这么多人拢聚起来,又让她怎能不撒娇。

  那次之后,给奶奶做了寿衣棺材。

  大学最后一个假期,恰逢周末,父亲也在。一整夜父亲都坐在奶奶床边陪她说话,说到上次病危住院,父亲开玩笑逗奶奶说:“你看你,一得病,全家人鸡飞狗跳的,连王爽都亲自去看你,快再不要得病了,把我爽跑的累的。”

  奶奶哈哈大笑,似乎又想起那天三代人齐聚,作为金字塔尖的奶奶,缓缓说道:“这是我的福气。”

  这是我的福气。

  近百年光阴流转,受尽了生活的艰辛,又看着家族逐渐壮大,到如今四世同堂,一句话,似乎给自己盖棺定论了。

  后来我常去母亲那住,看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快过年了,有天下午我去看她,开门,再走进卧室,奶奶一如数年前那般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时光似乎倒流,连我也回到了数年前。

  看到我来,奶奶一下子笑了起来,是那般的慈祥又自然。

  我发觉奶奶看我永远都在笑,好像生怕漏下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再也没骂过我,也未曾举手吓唬我。

  我坐到床边,说:“今年做碗子了没?”

  “奶奶做不了了。”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般无力。

  看着窗台上沉睡败谢的盆栽,我心里有些寒冷。为什么花花草草皆能韬光养晦,一岁一枯荣。而奶奶却不住的枯朽下去呢?原来时间并没有定格,奶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独自枯坐在床上,岁月都在不经意间流逝了。

  我又问:“再不做小鞋了?”

  奶奶笑着摇了摇头:“奶奶老了,没有用了。”

  我不禁沉默起来。我知道,奶奶是想有用的。一次又一次的从病魔那抢回自己的生命,每天独自静坐,独自吃饭,独自吸氧,说话越来越少,饭量越来越小,睡得越来越久。奶奶忍着无尽的孤独与痛苦,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说:“奶奶我扶你出去走走吧,趁现在天气好。”

  奶奶拄着拐,随着我慢慢下楼,一步步从院子里挪到大门口,气喘吁吁。到了门口,奶奶执意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说:“我走不远,你去浪去吧。”

  我说:“那你在这干啥呀?”

  “我就坐着看看就好。”

  大学毕业后,我几乎一直住在母亲家里。有天下午我路过我家,远远看到奶奶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奶奶。”

  奶奶这才转过头来发现我,瞬时满脸笑容。

  我说:“你干啥呢?”

  奶奶笑着说:“我在等你哩。”

  我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去,感觉心里很空,说不出的滋味。眨了眨眼,缓了几秒,我一边跟奶奶说着话,一边起身扶她回家去。

  慢慢挪进院子,四层楼,才上了几个阶梯,奶奶便扶着楼梯,大口喘着粗气,急促的让人心疼,看我在一旁等着,奶奶说:“你走!你走!”

  我一下子想起十几年前,奶奶快步走在前面,回头对我大喊:“跟上!跟上!”

  我默默摇了摇头,继续等着。又扶奶奶上了一层,奶奶扶着楼梯开始歇息,奶奶又说:“你走,你先上去开门,我慢慢上,你不要等我。”我抚着奶奶的背,说:“不急。”

  许久之后,进了屋,奶奶问我吃饭,我说吃过了,奶奶就端了剩饭,半个手掌大的一盘菜,我问奶奶:“就吃这个?”

  奶奶说:“早上做一点,一天都吃不完。”

  我突然想陪奶奶吃一点,就问:“油辣子呢?”

  奶奶叹了口气:“没人吃,早都不做了。”

  那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起身走进卧室,抹了一把眼泪。“爽,你爸也不容易。”奶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我忽然意识到,我父亲其实和奶奶一般境地,在外地也始终孤身一人,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将就着吃饭,一个人默默与内心交流。如果有一天奶奶驾鹤西去,我父亲立即就会变成现在的奶奶。只要我奶奶在世一天,我父亲就还有母亲,他还可以像孩子一样。不必像奶奶,除了回忆,没有真正可以陪伴她的。

  原来奶奶年复一年的硬扛,孤独活着的意义是如此的重要和伟大,她在用生命帮助自己的儿子。

  我突然想到父亲曾对我说:“奶奶现在就像是个孱弱的孩子。”

  不,她就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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