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飞

你得承认有些东西对女人来说是天生致命的,比如一场雪,而且是在所有寒冷已归入尾声,春天的身影就要出现时,爱情般奇妙降临的漫天大雪。它们来得毫无章法,硕大、沉重,步调急促而又凌乱,仿佛一群赶车晚点的人急着要搭末班车,所以就顾不得仪态和风度,只一路搓棉扯絮、扑头盖脸地狂奔而来,那么地义无反顾,简直就是万夫莫挡。这样的雪叫人感怀和忧伤,天地间有一种最后的激荡和浪漫。所以那天深夜,青年女工彭小西在小小的仓库值班室里,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划开窗上的雾气,心头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软弱,还有寂寞。

彭小西的新游戏是画人脸。值班室里有十块玻璃,窗子六块,门四块,已经均匀布满雾气。如果把它们密集地画满,很可能会用掉一个小时。这将是个不小的成果。要知道在这样的漫漫长夜,时间基本上是静止不动的,所谓时光如水,是它们到了白天才匆匆流淌。水壶在火炉上“嘤嘤”作响,就像妈妈絮絮的劝导。是的,水要一点一滴烧,时间要一分一秒熬。前面多少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没想到此时正有一个人朝自己走来。这么无聊的夜晚,彭小西允许每一张脸代表一种人生,而各不相同的表情是容易叫人浮想联翩的。所以,雪地里来了人她没看见,到了门前还没发现,直到来人推门把他的长腿迈进屋里,她才被吓得跳起来——是一张让雪花覆盖得面目不清的脸,同样模糊的还有他的身份和表情。彭小西快速搜索入厂一个月来的有限记忆,确定对这个身影完全陌生。

“没见过夜里查岗?!”来人前辈口吻,语气里略带责备,明显是指小姑娘的失态。彭小西十根手指羞愧地绞在一起。她低下头,听那人用力跺掉脚上的泥雪,摘下帽子拍拍打打,清理过程不忘查看当班工具领取记录,然后严厉地第二次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是越来越没个工人样了!”高层领导的派头,好象不满,也许根本就是否定。彭小西一下红了眼圈。入厂后的第一个课题摆在面前了:怎样才更像一个工人?显然不是在玻璃上画人脸和遇到惊吓就跳起来。她看到了自己与标准答案的遥远距离,却对正确题解无能为力。这样孤单乏味的夜晚是好熬的吗?没有消遣,没有陪伴,一个人淹没在无边的寂寞里,没有谁来体恤过问一下,仿佛一切理所应当,这对一个刚入厂的新人来说,容易吗?

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彭小西不是个娇气的孩子,从来“有泪不轻弹”的,可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却把一切搅乱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今天的泪水为什么会这么汹涌,天地忽然拥塞,江河一起泛滥,千头万绪都哀怨地搅在了一起,它们在她胸膛里放大、联结、复制、膨胀,到最后,简直有点“天涯沦落叹飘零”了。

那人停下拍打望着她,在一尺开外的地方,带着一脸的好笑与担心,耐心地,等待她悲情收尾。是一张堪称俊朗的脸,23岁,或者还要年轻些,经过冷暖交替,鼻尖上透出淡淡的光,样子无辜而又美好。他说:“我说错话了吗?”又说:“你们女孩总爱这样啊?” 他的威风一扫而光,完全是陪着小心的模样。彭小西这才发现,所谓“高层领导”,不过是一只自己的鬃毛都没长全的大尾巴狼,本想充老装大,偏偏弄巧成拙,眼下正巴巴等着自己早点收场。彭小西一腔委屈顿时化作气恼和羞愧,她抹把眼泪,张口就要声讨几句,可一想起“高层领导”刚进门时煞有介事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云开雾散,雪霁日出。没理可讲。他们很快就愉快交谈了。他知道了她叫彭小西,差俩月20岁,高中毕业,最苦恼的是眼皮一双一单,酒窝一深一浅,因此显得不够漂亮。他呢,23岁零5个月,大专毕业,宣传干事,最苦恼的是分来半年了,对办公室里的一套还不适应。说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卖了关子。他叫她猜。她猜彭,他笑着拿铅笔敲了她的脑袋。然后让步,在记录纸反面写下一个“秦”字。她又猜“桧”,被他大笑着声讨“良心大大地坏了”,接着写了个“小”字。见她等他继续,他把笔一放叫起来,“难道我还叫秦小西不成!”

听语气都像朋友了。就像书上说的,一见如故。而“秦小”这个名字多好玩啊。比起那么多中规中矩的名字,有一点点调皮,有一点点天真,连带着名字的主人也充满趣味,连带着这样的聊天也让人欢喜。接下来,秦小把手指立在桌面上。他教彭小西“跳舞”。食指中指,退退进进,左旋右转,兴致盎然。当然也免不了“踩脚”,但他们毫不在意,就像玩兴正浓的孩子,哪还在乎弄脏了衣服和鞋子。“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秦小最后作总结说。临走他在窗户上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告诉她,“人生在世,要笑口常开哦。”

他一笑就露出孩子气了。彭小西想,这人和自己多像一个窑里烧出的罐子啊,虽然形状不同,质地却一样烂漫。这样的心思一动,一些念头就纷纷扬扬叠生出来,像窗外的大雪,挡也挡不住了。

彭小西第一次在白天睡了个好觉。以前不行。她的作息时间跟别人是反的。她工作的时候世界睡着,她要睡的时候,人群、车辆、飞鸟、流水还有明晃晃的太阳却全部精神百倍地醒了过来。这使她每次躺在床上都有一种错觉,全世界的门都是冲她打开的。那些走路声、吵架声、洗衣服声、发动汽车声、炝锅炒菜声从不同的门口倾泻而出,一古脑堆积到她的枕头上,让她的睡眠无处落脚。这次却不同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世界安静得要命,美好得要命,她一沾枕头就进了梦乡。

彭小西睡到午后才醒来,而且是被师傅徐大梅喊醒的。徐大梅顶着新烫的头发,站在亮堂堂的日光里,一扫往日沉郁的寡妇气息,整个人显得喜气洋洋。都说思路一变天地宽,过了半辈子随波逐流的日子,这女人现在打定主意要“操作”一下生活。说到底,还是孤儿寡母的日子难熬,这个家太需要添丁进口,兴旺一下门庭了。从女儿杜丽丽谈上对象的第一天起,她就像一锅架到火上的水,思绪潮涌,难以平息。男方条件好,没得说,但这也正是叫徐大梅不踏实的地方。谁说好饭不怕晚?晚了,这碗饭就不定送到谁的嘴里!所以,早晨一起床她就给杜丽丽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带男方回来吃顿饭。比起俩人客客气气地在马路上溜达,吃饭才是硬道理。进门吃了饭,事情基本就难以推翻了。现在她安排徒弟彭小西“家”去趟,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一来,帮丽丽“参谋参谋”,二来呢,“也壮大一下咱女方的声势”。

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明摆着拿小西没当外人。彭小西不是糊涂孩子,她明白,在这人地两生的小城里,有人当你是自己人,就像冰天雪地里竖起了一面墙,能不能遮风挡雪先不说,首先心里是个依靠。只是,师傅的声势有点过于隆重了,客人还没到,客厅里就早有四五个妇女“严阵以待”了。彭小西没往客厅坐。她径直进了厨房,扎上围裙忙活起来。这让徐大梅很满意,当然,也有一点点得意。混到师傅这个份上,有个徒弟在亲朋面前指来派去,还是蛮有面子的。

客人是傍晚时分被杜丽丽带来的。他一来,客厅里忽然安静下来。这些被杜丽丽叫做“姑”或“姨”的人,都是徐大梅多年的老邻居、老伙计,早在生活的熔炉里千锤百炼、由铁成钢,按说该个个滴水不漏的,但有那么一刻,她们还是沉默了,主要心里不是滋味。她们没想到中年丧夫的徐大梅,捉襟见肘的徐大梅,需要大伙不断接济的徐大梅,有一天,竟然会熬上这么一个又高大又英俊,又文气又谦和的好女婿,比起她们家那些扛锤轮镐、灰头土脸的儿子女婿们不知要强多少倍。但也只是一刹那,客厅里又如梦初醒般热闹起来,为了掩饰,寒暄声、招呼声格外地热情,一时间椅响桌动,杯碰水响,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的厨房反而安静下来,只有高压锅发出高亢的嘶鸣。彭小西透过门缝望出去,碰巧那人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两人的目光就碰在一起了。这一眼让他们都有些意外,一瞬间又都了然了。彭小西首先挪开了视线。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事情当然越简单越好,一打招呼,免不了就会忙里添乱。他显然也认同这样的选择。这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微妙格局,好像在一片热情的海洋里,她和他,成为了此处唯一的孤岛,更重要的是,因为心照不宣,两个人像是在一个阵营了。这一切进行得不动声色,徐大梅毫无察觉。她高声招呼大家落座,同时骄傲地向姐妹们介绍:“秦小,大学毕业,咱们厂的宣传干事!”

彭小西决定给自己实行双重标准。就是,像家人一样干活,像客人一样享用。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是忙碌的。大伙落座的时候,她忙着一趟趟上菜,人家聊天的时候,她又在厨房洗碗。她像所有懂事的姑娘那样自觉担当起了任劳任怨的角色,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勤恳的身影。这种一心一意的姿态很叫人感动。老邻居们在和秦小聊天的间隙,都对彭小西的表现给予了由衷肯定。彭小西背对一屋人赞许的目光,心却缭乱了,甚至说,伤感了。刚才上菜的时候,她又一次看到了,夜里和自己跳过舞的,那一双修长的手。当时那么多双手在饭桌上忙碌,胖瘦不一,长短各异,有的指甲里还盛着经年的污垢,总之手如其人,无一例外透露着主人的劳碌和辛苦。但这双皮肤白皙、指甲清亮的手往那儿一放,饭桌上的调子立即不同了,既洋溢着人间烟火,又有一种脱俗的美好。彭小西把煲好的鸡汤端过来,这双手自然地帮她接过去。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但这一送一接之间,彭小西觉得,真是胜过了千言万语。

当晚徐大梅没让小西回宿舍,三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睡了。徐大梅征求彭小西的意见,彭小西想了一会,说:“挺好”。她说的是实话,她满心满眼都是秦小的好。但这“好”是留给自己的,并不想说给别人听。这样的迟疑在徐大梅听来,却另外有了一层慎重的意思,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评价,是真正的肯定。她在黑夜里拉住彭小西的手,恳切地说:“小西,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家宴”之后徐大梅对彭小西更加亲近起来。除了常和她聊些厂里的传闻趣事,有时连与婆家的宿怨纠结也说给她听。这是很高调的一种态度,非常地知心,非常地坦诚,明白无误地表明着对她的倚重和信赖。多数时候彭小西只是静静地听,但有时也会跟着师傅唏嘘不已。人就怕交心,一旦敞开心扉,就很容易肝胆相照了。

交情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托付呢?所以,杜丽丽的一些事情就很自然地就交到了彭小西手上。比如,给秦小捎个口信,送点东西什么的。毕竟办公室人多嘴杂,说什么也不能让女方跑去自找闲话。徐大梅知道这种事情彭小西也为难,办公楼里每天领导出入,一旦碰上,就免不了拘束和尴尬。但小西这孩子就这点好,虽然为难,虽然犹豫,却还是答应了。看起来,是该让孩子离开父母闯荡一下,看看彭小西,比杜丽丽还小几岁呢,说话做事却懂事多了。

但在秦小那里,彭小西却值得琢磨了。仿佛一夜之间,彭小西就不是原来的彭小西了。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眼睛一鼓一鼓的,随时准备反唇相讥,横了心似地胡搅蛮缠,刁蛮得很,还脆弱得很,总之一反常态,有点不可理喻了。不过往细里追究,这对抗却也不令人烦恼,好像还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在里面,特别地深入人心,特别地回味悠长。比如吧,有次他陪杜丽丽和彭小西逛商场,杜丽丽看好一条花丝巾,立即鼓动彭小西也买一条。彭小西呢,却径自把一条素色的拿在手里。她把丝巾围到胸前,一下一下挽成麻花结,不理旁边的杜丽丽,却回头问身后的秦小“好不好看”。秦小打量过去,看到的是一张认真追问的脸。他的心没来由地就荡了一下,像冷不丁一只手划过水面,好长时间都静不下来。

不过这一次彭小西态度良好。她把事情一拖再拖,快下班了,才想起师傅交待的任务,不免心里就有些抱歉。人一有歉意,态度就老实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事,省歌舞团来县里演出,徐大梅让秦小搞票。当然潜在的意思,还是让秦小多创造些与杜丽丽相处的机会。秦小正在出黑板报,几块版面横七竖八靠在墙上,搞得办公室里一片花红柳绿。对桌的大姐提前接孩子去了,秦小在彭小西面前就显得特别放松。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再次冒出了孩子气,非让彭小西在“谁英雄谁好汉,检修现场比比看”的标语下“画一个”。这样一说,彭小西就想起了值班室窗子上的那些脸,觉得自己和这个人真是交情不浅了。她接过粉笔,先画了一张脸,端详了一会,擦了,又画了一只小鸡,还不太满意,最后就画了一只苹果。秦小两只胳膊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擦来擦去,心甘情愿让她在他的领地里撒欢。他只在最后作了修饰,长长的手臂探过来,握着她的手一涂一抹,苹果立刻焕发光彩。

天已经黑透了,管理机关人去楼空。灯光照着长长的走廊,世界静谧而又安详。在楼梯口,彭小西忽然调皮起来。她歪起脑袋,向秦小伸出了小拇指。这个动作非常突兀,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它要干什么呢?直愣愣地翘在那里,没心没肺,又明目张胆。等待的过程,彭小西的心像岸边的小草,眼看就抓不住松软的泥土,要沉落水底了。幸好秦小没有害怕,不仅没怕,反而伸出自己的小拇指,轻轻把它勾住了。这一勾具有拯救的力量,轻易便把彭小西打捞出水。这就对了。在一切皆无可能的时候,做做两小无猜的游戏也是好的,而且逼真才会好玩。他们手指勾着手指,一层一层顺阶而下,像一对临时合作者尝试一次即兴表演,结果节奏完全打在了一处,效果出奇的好。

很快,他们爱上了这种小孩子的游戏,爱上了少不更事、胸无城府的模样。游戏花样繁多,需要斗智斗勇和胡搅蛮缠,童年就仿佛第二次来临了。这是一种隐秘的喜悦,有点逆潮流而动的意思,却又做到了不动声色。然而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呢?一遇到这个问题,所有的道路就切断了。生活是别人的,爱情也是别人的,彭小西还是彭小西,是徐大梅的徒弟,杜丽丽的信使。想到这些,彭小西就觉得,生活真是毫无出路了。

可“想”这东西,它是身不由己的。刚开始还似有若无,渐渐地却粘稠起来。彭小西把手指立在桌面上,让它们舞动,让它们随节奏走“之”字形路线,结果却是一团糟。而熬过一个漫漫长夜之后,回到宿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些东西总在心里纷纷扬扬,不是大雪,胜似大雪,让人觉得事态严重,可真要拿来想想,却又无影无踪。彭小西把手伸在眼前,它们清瘦,苍白,无精打采,差不多都有些春愁了。

彭小西就在这一腔愁绪里,看徐大梅迎接她生活的春天。按徐大梅的意思,五一就把婚事办了。这就需要凡事早做打算。比如,丽丽的头发要留起来,到时好盘发髻;要预备新棉花将来做被褥;还有家具要看,衣料要买,锅碗瓢盆也要操心。当然,当务之急,还是抓紧培养俩人的感情。这是最要命的。知女莫如母,徐大梅知道,自己的闺女干活没的说,但在谈情说爱这样又玄又虚的事情上却毫无章法。最后还是她给拿了主意,织毛衣。这是每个恋爱女人的必修课,尤其对不善言辞的女孩来说,织毛衣是一个又省事又讨巧的办法,千般柔情,万般衷肠都不必开口,毛衣穿到男人身上,一针一线就全是嘴巴,都替你说了。

杜丽丽来找彭小西的时候,她正坐在屋檐下看书。一本《仓库保管员岗位职责》搁在腿上,半天也没翻动一下。旁人看来,这孩子真够用功。这个厂子不足千人,有志向的女工却不在少数。但彭小西何止用功,简直魂魄都钻到了书里。杜丽丽都把书拿走了,彭小西还直着眼睛没反应过来。人一读书就容易犯傻,杜丽丽是这么想的。彭小西坐在那儿,小脸苍白,眼圈发黑,完全就是一副大脑放假的模样。不过这个迟钝的人倒是对一件事情反应敏感,杜丽丽刚提出跟她去趟男工宿舍,彭小西就一口拒绝了。到底是小几岁,说话做事还不够圆融。换了别人,脸上早就挂不住了,但杜丽丽不生气。仗着徐大梅的师傅资格,仗着比彭小西大着几岁,她不和彭小西讲道理,而是两手一架,就把彭小西带出了门。

结果彭小西就出丑了。杜丽丽要给秦小量毛衣尺寸,秦小却说先削苹果。苹果是杜丽丽带来的,说起来这也是女人的通病。她们没对象的时候,一个个像高傲的天鹅,一旦名花有主,就立即还归凡尘,要生是男方人,死做男方鬼。所以,不仅织毛衣,还要送水果,完全是死心塌地的样子了。彭小西看着果皮一圈一圈从秦小手中坠落下来,忽然就感到万箭穿心,仿佛那些剥离而下的不是果皮,而是她自己的人生。这样想着,她眼里就冒出硕大的一颗泪珠来,“啪”地掉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颗。不仅如此,她的胸脯也开始急剧起伏。这样的突变把杜丽丽吓坏了,赶忙招呼秦小送她去医务室。彭小西把脸埋到肘弯里,平息半晌才呜咽出一句,“我就是有点胃疼,一会就好”。

彭小西就这么成了病秧子。刚开始大家还不信,说这孩子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尤其是徐大梅,已经用警觉的目光观察她了。一个姑娘忽然消瘦,总该有个事关重大的原因吧?这个年纪,不是感情又是什么!但彭小西马上就给大家亮出答案了。那天仓库集中学习,五六个娘们鸡一嘴鸭一嘴,很快将规章制度学成了柴米油盐。彭小西恹恹地听着,不说也不笑。等到散会,她出了办公室没几步,忽然就晕倒在花池旁。女人们一下炸了锅。这下她们确信彭小西有病了。她们赶紧往医务室打电话,徐大梅干脆让人从宣传科喊来秦小。她们七手八脚把彭小西扶到秦小背上,目光又跟着送出一程。有人泪光点点地开始感慨:小西这孩子背井离乡的,真是难为她了。

彭小西伏在秦小背上,只软绵绵说了一句话:“回宿舍。”她知道自己什么病,相信秦小也心知肚明。秦小将她放到床上,她的手臂仍然搭在他的脖子上。这样他们就接近于拥抱的姿势了。

彭小西说,对不起。

秦小说,别说了。

彭小西说,我不是故意的。

秦小干脆把她揽进怀里,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你这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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