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有这样一个疑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对家乡怀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依恋之情，除了我。

李白的诗从小背到大：“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是当真有这样一轮玉盘摆在我面前，我的第一反应肯定只是拍照，再琢磨着能不能配点矫情的文字发个朋友圈。苏轼又说了：“夜来幽梦忽还乡”，我倒是确确实实做过这样的梦，刚上大学军训那会儿，每天从宿舍的铁架床上睁开眼，都以为自己还躺在自家的房间里。可是随着大学时光的推进，嘎吱作响的铁架床我照样睡得雷打不动。人啊，总是会适应的，我总是这么提醒自己。离乡之前与儿时的好友小聚，她说你要走这么远，一定会很想回来吧。我撇撇嘴说，才不会呢。我为什么要想回来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楼道没有灯，只有一窝老鼠“钉子户”和不听劝阻的邻居放的垃圾；这里的童年约等于家长外出工作，一个人在家里循环播放卡通片。好友不依不饶，非要和我讲道理，最后扯到了经典的人生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的固执无理让她最后撇下一句：“你就是太年轻。”她不知道，谈及这些，我心里其实有点隐隐地发虚。

也正是如此，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个单趟车程十六个小时的学校。邻居大妈听了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你要去这么远！怎么回家呢？你妈妈舍得啊！”这时候妈妈就会在一旁淡淡地笑：“随她自己，喜欢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妈妈终究和我不一样。她虽然对我的未来不干涉，不怂恿，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一个迷恋故乡的人。小时候过年过节回乡祭祀，她要把老家的概念给我仔仔细细的详解一遍，末了还要加一句：“今天要回的老家，不是你的老家，是我的老家。”似乎老家是妈妈的专有名词，别人不得侵犯。听起来那么庄严，其实妈妈的老家也就是一间乡村平屋里住着妈妈年近百岁的奶奶。老太太的子子孙孙如今遍地开花，因此她也曾辗转于各地，可是八十岁之后的某一天，不知怎地，就突然闹着说要回老家，哪都没老家过得舒坦。孩子们没办法，只能把老太太送回家乡的小破屋，轮流照顾，逢节团聚。和老太太关系最好的孩子就是妈妈了。妈妈说，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奶奶最喜欢她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闪着得到了糖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笑容。那几年女性学车刚刚兴起，妈妈学成后开的第一段长途高速就是回她老家的路。那天晚上，她高兴地跟我说，我们可以自己开车回老家了呀。事实证明，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敢开那段高速公路。我妈是个有点畏手畏脚的人，每当我们提议开车自驾游，她就会不好意思的努努嘴：“我只敢开回老家的那段路。”

别的孩子都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去象征性的吃吃饭，热闹热闹，妈妈不是，她隔几个星期就要驱车前往那个小山村，陪陪孤独的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记不得事，连人的名字都常常弄混。这几年来，她常常把我误认为妈妈。有一年过年，饭席的忙乱间，太婆忽然把我拉进她昏暗的小房间，颤颤巍巍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卷什么东西，一边在我耳边嘟嘟囔囔着：“不要告诉别人啊……”我显然是被吓到了，张开手一看，是一叠厚厚的红色大钞。事后我哭笑不得地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说，太婆很担心女孩子在这个家里受欺负。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背着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即使这样妈妈也没有影响到我。这个暑假的最后一天，外婆和外公因为菜里放多少盐油吵了起来，舅妈大声叱骂着只玩电脑不学习的弟弟，一旁的小妹妹不知为何放声大哭。整个家就像过了火的鸡舍，散得一地鸡毛。外婆看我闷闷的样子说：“别难过，国庆节不就又可以回来了嘛。”“这么远，我才不回来呢。”我当时一定有点气愤。外婆吃惊地“啊——”了一声，而妈妈只是在一边幽幽地说：“小心没人陪着，你一个人待在学校里。”我心想着，十六个小时啊，长途奔波的疲倦感瞬间袭来，我闷着声没接她的话。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国庆火车售票日也越来越近了。我身边的同学们果然不是外出就是回家，看来妈妈说得对，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行程。这天晚上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我——“你在做什么？”

我有点纳闷，感觉心有点儿突突地跳。“没做什么，和平常一样……怎么了吗？”

半晌，那边才发出声“你太婆今天走了…老人们都说…走得很好，没有遭罪的。”

我没有出声，那边又发话了，声音温和而平静。“你这么远，就不要回来了，事情我们大人会处理好的。”“人都会走的呀，没事的。”

我感到一阵眩晕。事实上这通电话以后，我和妈妈几天都没怎么交流。我频频打开手机，想着自己要不要说些什么慰藉的话，可是仔细一想，是妈妈一直在安慰我呀，我又怎么去安慰妈妈呢？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扭在一起，很难受。过了几天，我终于又收到了妈妈的微信。这次是一张图和一句话：“今年鬼节我们去看阿婆了，捎了很多东西和纸钱。”

图中是祭奠用的纸糊的房子，房子富丽堂皇，刷着五颜六色的漆，是那种人人都想搬进去的漂亮房子，不像老家的房子一般破败不堪。可是啊，妈妈，这不是太婆蜗居了十几年的家乡土坯房，她会习惯吗？太婆从家乡里走出来，又落叶归根回到了这里啊。但是妈妈呀，以后你还会驱车前往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吗？从此以后你想家乡时，你又该去哪里呢？从小到大一直安慰我的你，此时又在想什么呢？我从家乡来，我的未来又要去哪里……

我顿了顿，回了一句：“这个房子真漂亮。”那边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那天我买了国庆回家的火车票。

                                                                                                      16级汉语言文学（非师范） 刘越